《游牧人生》那是道陳年的傷疤,但沒有要縫合它

「你有充足的時間,把喜歡的事情一件不漏地都做一遍吧。當你感到孤獨的時候,你就擁有了真正的自由」——《關於我和魔女的備忘錄》

不論你習不習慣單獨看電影,試著一個人買票進場。如果是兩個人,就分開來坐。確保熟識的人不在你的身旁。

這是一部最好獨自一人看的電影。

因為接下來的觀影過程中,你也會不斷看到各種陌生的人,像是坐在你身旁的觀眾一樣,親密緊挨著,一起圍著營火,坐著,吃東西,聊天跳舞,工作。然後又開著自己的車揚長而去。所有的緣份被化約成車子的里程數。沒有人能夠真的久留,但也沒有誰能真的遠去,因為大家總是在路上。

這是現代游牧民族的故事,但也不完全是遊牧族的故事,而是芬恩(法蘭西絲.麥朵曼 飾演)的故事。雖然是報導文學改編,但是導演趙婷並不想用電影呈現微觀的遊牧民族誌,她想探索的,是更細緻幽微的情感。

那種情感其實難以辨認,更不用說法蘭西絲.麥朵曼的演技謹小慎微,極其內斂。導演在很多場景,都會給主角芬恩一個緊抿著嘴唇,凝視的側臉。她的眼神似乎茫漠壓抑,但仔細看會知道,那並不是對世界麻木的表情,她在內心的確有些什麼堅定的事物,讓她在瑣碎勞動的日常中,仍然深深地放在心裡,一遍遍淘洗。

Frances McDormand in the film NOMADLAND. Photo Courtesy of Searchlight Pictures. © 2020 20th Century Studios All Rights Reserved

那是什麼樣的情感呢?也許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沒辦法精確描述的謎題。導演從沒有清楚交代是什麼原因讓芬恩一直堅持浪游下去。起先我以為是種對於世界漠不關心的沮喪自棄;後來隨著故事進展,又覺得是一種對抗世界的執著絕望。但不論是哪一種單一的情緒,都沒法精確說明潛藏在芬恩心中的謎。對芬恩而言,光只有愛或是只有恨,大概都不足以在這個冷酷異境艱苦地生活下去。

忽然一陣敲門聲

畢竟這不是牧歌式的天真浪漫靈性之旅,旅程有許多難以描述的艱困。流動的游牧族不會有穩定的正職收入,在亞馬遜打工、在遊客管理地洗刷屎尿噴濺的馬桶、在工廠搬運沈重的麻布袋、在餐廳長時洗刷煎炸。臨時工的薪資不多,但時局艱難,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他們是地下經濟下最年長的免洗勞工。

住在露營車裡,也是難以想像的嚴酷。冬天時要摟緊自己僅有的所有棉被,拉肚子時得在車上用桶子忍受臭氣薰天的簡便馬桶。流浪不是充滿花草調的詩歌與美好,而是有著許多現實的陰暗冷酷。那種狼狽不忍讓人直視,連昔日的家教學生都要小心探問,所以,聽說妳無家可歸?

但更嚴峻的是隨時要面對的危險,電影原作潔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在紐約時報的文章(https://pse.is/3bdhnf)中說,住在露營車裡的人懼怕的是夜間從車外傳來的「敲門聲」。76歲的報導人史旺奇(Swankie,也以同名出現在電影中)曾對她說過一個故事,只要是她當天停泊在覺得不安全的地方,她就會反覆作著車外有人敲門,這種奇怪而荒誕的夢。

在美國,對於游牧的露宿者規定越來越嚴格,露宿在車上會被警察用罰單與拖吊遏止,敲門聲就意味著對於這些游牧族的管制。在電影中也呈現了這一幕,沉默吃著炸雞的芬恩,被拳頭擂車門的聲音驚嚇,因為焦慮和疲憊,她緊張地對外面喊著「我馬上走!」。

那也許如同芬恩的姐姐說的:「是一種原始民族的生活,擁有傳統價值。」但確實是需要某些理由,才會讓人投身下流階級,每一日掙扎著度日,成為不為多數人知曉的,邊緣的一部分。

雖然是邊緣的一部分,也是真實的一部分

雖然走進電影院,我們總預設面對的是虛構的故事,但這部作品非常特別。以報導文學改編的這部電影,選用了大量的素人演員:史旺奇(Swankie)、鮑伯.威爾斯(Bob Wells)、琳達.梅(Linda May)其實都是原作報導文學《游牧人生》的訪談者。在電影中,這些真實人物的台詞直接來自原著,也就是說,他們在螢幕上演出的展現的正是自己。

奇妙的是,雖然是自己做自己,但那也是如同ABC的訪談所述,「他們本色演出了輕度戲劇化處理後的自己。」那是種特別的即興演出,業餘的演員們知道了劇本台詞,但有時會不按劇本說台詞,靠主角用精湛的演技接住那些即興台詞,有時靈光一現的經典片段,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拍戲時,業餘演員有時會一字不差地說出我要的那句台詞,儘管他們已經這麼說過了。剩下的時間,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說出來」在ABC的訪談(https://pse.is/3eujpn)中,導演趙婷說,「鮑伯.威爾斯從來沒有談過自己的兒子,幾乎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而在篝火旁,有一位先生談到自己患有PTSD,他從未在鏡頭前提過這件事。即使那天開拍前,他們還在糾結,『我可以這樣說嗎?』」

但那的確展現了強大的力量。真實的人物,真誠的情感雖然是由虛構的芬恩串起,但觀眾更能明確理解芬恩以外其他人的浪游理由:為了選擇自己離世的方式;為了打造生態永續的場所;為了與自己的疾病共處。他們的確是邊緣族群的一部分,但他們真實而無可抹滅在這個世界活著。那種強大的力量,足以讓人產生共鳴。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在片中有些跳舞或是彈琴的片段,都這麼真實。在黃昏對曠野彈奏的西部採礦謠、用鋼琴彈的藍調,營火旁大家帶著笑合唱的游牧之歌。艱險的日子裡,有了音樂的陪伴,就能夠多一點活下去的狠勁。日子是枚針,有時總刺傷人,但也靠著日子,把一天天縫補起來。

雖然導演說《游牧人生》裡只虛構了一個主角芬恩,但主角芬恩也不全然都是虛構的。趙婷要法蘭西絲在螢幕中演出她自己,動用了許多小小的細節,例如有一幕芬恩整理露營車的物品時,有箱碗盤被跟芬恩過從甚密的大衛(David Strathairn 飾演)打碎,那其實是開機前,導演要法蘭西絲帶來的對自己有紀念意義的珍貴物品。芬恩是個虛構的人物,但因為細膩的設計,讓這個謎一般的角色,也擁有了自己的真實聲音。

更何況,在疫情時代我們所面對的光景,也十分類似《游牧人生》不是嗎?雖然電影中絕少出現簇新亮麗的大都會,多半都是陳舊疲憊的小鎮,與荒涼孤絕的美國中西部惡地風景。但荒涼、孤絕、疏離、隔離、棄置,這些關鍵字,對2020年以來,反覆經歷。被隔離在家裡的人們,或多或少,也能夠理解這些游牧族把自己的露營車視為家的真實心境。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擱淺,在荒漠中,人能夠面對的,終究只有自己。

那是道陳年的傷疤,但沒有要縫合它

透過攝影畫面,觀眾能夠明確感受到芬恩的孤獨。在《游牧人生》中有許多畫面都展現了芬恩的背影。這些背影通常都是獨自一人在曠野,在街道,在空無一人的廢墟帝王鎮。孤獨地面對這個世界,是芬恩每一日的人生,但她縱使有親情的召喚,有愛情的陪伴,卻還是選擇了獨自一人。最讓人難忘的獨景,大概就是被家庭關照,也被溫柔給包裹的芬恩,要離開溫暖的大衛家那一幕。那是理想的幸福家庭模型,有小嬰兒要照料,有伴侶在身邊陪伴,也有一群良善的家人們。但導演拍攝了空蕩蕩的房間,嬰兒車上有奶嘴,餐桌上有餐盤刀叉。充滿了生活感氣息的溫馨家景。芬恩背對著鏡頭,在餐桌前坐了一晌,然後就開門離去了。

她仍然選擇要一個人跟她的露營車前往天涯。姐姐說,她不是怪,她是勇敢,只是為何她總是那麼勇敢?雖然在劇中的確有個解釋,她說,如果她沒有留在帝王鎮,她死去的丈夫就好像會被遺忘,彷彿不曾存在過。

但在電影中,有更多地方,是芬恩帶著孩子氣而戒慎的草食動物眼神,在觀察這個世界。支援她的驅力並不完全是對這個世界的拒絕,也不全是懷抱著某人的自我犧牲,那更多時候,只跟自己有關。

跟自己的孤獨有關。

林語堂曾經說過,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餘兩鬢風。 孩童水果貓狗飛蠅當然熱鬧,都和你無關,這就叫孤獨。而芬恩也許就是與這種孤獨,泰然自若的共處,而得到了某一種澄澈的自在。

孤獨只是種狀態,而寂寞是種感受。但這樣也許就足夠了。芬恩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孤獨或寂寞。但她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的孤獨自處。她不願為了親情與愛情而捨棄自己的孤獨,因為她並不想解決什麼,只是確實地在懷抱著一些什麼,與之共處。

那也許是道陳年的傷疤,但沒有要縫合它。就像是片頭與片尾的新年場景。新的一年即將來臨,芬恩自己戴著新年頭飾,吃著罐頭湯聽著車外的煙火聲,或是點燃仙女棒,走在街道上,對其他的露營車道賀。沒有任何一個人走出來探問,她仍是孤獨的一個人。

但知道為什麼懷抱孤獨,那深深的刻痕,也是不能抹滅的一部分。荒涼苦寒的日子仍在自己選擇的行程上。手握著方向盤,也許最終也去不了哪裡。溫柔而具有柔軟敘事性的鋼琴獨奏響起,她明確地知道,如果有什麼是無法割捨的,大概就是那種盡情去做自己喜愛的事情,充分體驗到孤獨時,所感受的,無與倫比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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