氫氣身體,石頭記憶:造夢作詩的光影之術《地球最後的夜晚》

有些電影適合觀看;有些電影以閱聽的方式比較恰當,但也有種電影,只能用沈浸式的感受來領略他。以往鑑別電影優劣的工具在這種電影面前都失去了衡鑑的效用,因為他太難被分類定義了,與其說是電影,不如說是用這樣的多元媒材寫一首詩。《地球最後的夜晚》大概就是這樣一部概念先行的奇片。我甚至說不出來我到底喜不喜歡它。就像我第一次看完佐杜洛斯基《聖山》。那是完全陌生的地帶,喜歡或厭惡、優秀或是劣等,全都失去了意義。我只能用自己的人生反覆地去感受它。

詩學的因式分解

大概第一次接受新概念的讀者觀眾都是這樣吧。第一次閱讀意識流的文本時;第一次翻開魔幻寫實的著作時,那些觀眾也是帶著不知道該討厭還是喜歡,不知道自己理解或是困惑的心情,試著接受這一切的。乍看之下與過去的電影手法相彷彿,但我們知道,《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一部打散完整劇情敘事的作品:以詩學的因式分解,促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段落。前半段是記憶,後段是夢。導演畢贑採用文學顧問張大春的建議,選用德國猶太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罌粟與記憶》,讓這兩個部份相互不平衡的拉扯,維持危險的均勢平衡。

而在其中必須等價交換的,就是犧牲了劇情與角色。比起前作《路邊野餐》至少有跡可循的劇情主線,《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在訪談時說的「一個男人失去一個女人,展開追尋的黑色電影」卻不可能在觀影時明確爬梳理清。

要重新歸位劇情,坦白說是沒有意義的。整部電影在所有該實寫的地方都用狡獪的方式避開。乍看是極度寫實,但「地球最後的夜晚」借用自智利小說家羅貝托・博拉紐的短篇小說篇名;劇中人物使用導演喜愛的歌手藝名,更後設地讓這些名字由劇中人物說來:「萬綺雯?那不是藝人的名字?」「萬綺雯?有有有,我們這裡還有山口百惠。」劇名的虛設、人名的偽託,在在都彰顯了一件事情:所有的實境都是虛設的。但所有的偽托可能都藏著真實的意義。

這種悖論不斷地在劇中出現。要搜索主角羅紘武(黃覺 飾演)到底找了哪些女人是沒有意義的。但萬綺雯(湯唯 飾演)、邰肇玫、陳慧嫻、紅髮女(張艾嘉 飾演)、凱珍(湯唯 飾演),一個個女子經過了羅紘武,卻是讓後半段夢識流動的必要條件。畢贑透過角色的口中說出「電影肯定是假的,記憶卻分不出真假」,也的確在拍出一部完整的敘事之後,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連主角黃覺都曾在訪談說:

「以為我只是個旁白,沒想到我是控球時間最長的演員。」

由於被拆散了劇情,每一個角色的人物性格都不明顯,甚至互相矛盾,無從理解角色各自的心境與行為模式。甚至有在劇中一句台詞都沒有,僅僅被剪到只剩一個流淚吃蘋果鏡頭的角色白貓(李鴻其 飾演)。

但計較台詞真的有意義嗎?如果探究角色的對白,會發現每一場對戲大部分都是自說自話的組合。裡面的語句曖昧,前言不搭後語,更有許多類似詩句的非日常用語。雖然除了讓房子旋轉的咒語是詩句之外,其他大概都是日常對白。但像是「最傷心的就是吃蘋果把核一起吃掉」;「你怎麼送我錶?錶是永遠的意思」這些突兀的言語,大概是出現在案頭,不會出現在實際的對話中的。對話成為一個迷宮,除了置放可以呼應的線索外,其餘就是阻擾人理解的迷障。錯解、懸置,要深究只會被迷惑,就此墮入後製剪輯所創造的詮釋迷宮中。

如鵝卵石散落的記憶

這種後製剪輯的方式,像是王家衛處理作品的手法,將所有的素材全都打散,再重新以藝術性的方式拼合。原本完整的敘事,自然不可能再有流暢的故事線。只是這完全是有意為之,仿擬夢境的技藝。必須藉由高度的技術水準,才能夠將犧牲了劇情與角色的作品提昇到足以讓人驚豔的程度

因此,《地球最後的夜晚》選用常與王家衛合作的黃志明擔任燈光指導,點起「方圓三公里之內具有變化的光源」;選用侯孝賢御用的音樂人林強作為配樂,做出那一段迷離恍惚的人聲配樂,作為夢境場景的過場。不論是燈光、配樂、也都展現了對於技術細節的執迷考究。

破碎的劇情、詩意迷眩的台詞、連扁平都稱不上的角色、沒有意義的發展,構成了前半段的如同「石頭一樣的記憶」;但在廢墟的電影院戴上3D眼鏡後,畢贑的獨特創作概念就揭開了序幕:以前半段破碎跳接的記憶,選用諸多元素,構成了60分鐘的3D的詩意夢識流。這也是在影史上極少見到的,以電影為載體,重述一整個巨大的夢境空間

造詩作夢的光影之術:「夢識流」

文學技法上的「意識流」是一種模擬意識流動,呈現內心獨白的特殊技法。長段的文字敘述模擬思想意識的流動,不斷重複交疊錯落的字句,則展示了思緒的快速拼接過程。這種技法極難脫離文字這個載體,也成為一種特屬於文字的技法。

但畢贑在《地球最後的夜晚》所創造的體驗,與文學的意識流非常相似,卻是一種必須建構在影像上的特有表現形式。影史上雖然也有類似的影像呈演,但極少像畢贑一樣在《路邊野餐》以40分鐘;在《地球最後的夜晚》則使用了將近60分鐘的一鏡到底,以3D這種近擬真的現代技術,營造奇幻的全空域立體觀影經驗。如果分析這一小時的一鏡到底,可以發現畢贑以文學技法為根柢,發展出只有影像才能完全展現的沈浸式體驗,畢贑所發展出的這種特有技法,因為實在太特別,姑且稱為「夢識流」。

夢識流的組成元素必須建構在幾個條件下:框架的建構、意象的呼應、恍惚的營造

首先從框架說起。要區別前段記憶與後段的夢境,以3D作為明確的區隔是很有趣的設計。當觀眾戴上3D眼鏡時,明確地感受到與羅紘武一起進入了那個迷離的電影院,進入了那個特殊的夢境空間。如夢之夢,夢中之夢。本來進入電影院的觀眾就是在體驗他人的夢境,而現在更後設地體驗了「夢中人所做的一個瑰麗奇詭的夢」。3D的觀影體驗據導演說是一種「擬似真實卻又極其虛偽」的展現,恰好正符合我們對夢境的認知。一鏡到底的夢境段落與前半段破碎支離,用特殊的視角拍攝的畫面,也讓我們在觀影時體認到兩種不同攝影手法展現的落差,也正是用了這樣的方式,明確的提示了夢境的框架範圍。

再來,在觀影時觀眾們大概必須要忍耐前半段的破碎敘事。以往的觀影邏輯無法作用在《地球最後的夜晚》,因為「記憶」段落的目的並不是讓觀眾們了解這個世界,而是製造後段「夢境」的素材。

在記憶的段落中提到的幾個不同的劇情、出現的物件、露面過的人,都在後半的夢境以相彷彿的型態重新出現。為了後半的夢境服務,於是前半的記憶並不著重劇情,甚至有意識地拆解。許多場景與其說是敘事,不如說是為了拋擲意象:積滿水的室內、強烈豪大雨、濕漉漉的泥地,一再強調潮濕的記憶;長長的黑暗隧道與壞了的鐘反覆出現,也是繼承《路邊野餐》以來對於時間的執迷。這些意象物件在記憶中有了參照點,就在後面的夢境改造重新出現。

如果要作為索引派,自然可以找出許多前後呼應的線索:兒子、老鷹、乒乓球、手錶、蜂蜜。這些物件以非日常邏輯的形式串接在一起。與其說是想要傳遞概念,不如說是召喚意象。所以無法以觀影的方式理解這部作品,本質上就並非作品,而是一首以電影的媒材創作的一首詩。

漂浮氫氣般的夢境迷航

有趣的是,這樣充滿詩文法的作品,卻非常依賴電影的技巧呈現。記憶段落的前半段似乎是要無比真實的,偏偏卻又充滿模糊迷惘的各種瑣碎細節;後半段照理說得夢幻的,但卻用寫實的手法來呈現。這種弔詭與矛盾,很多時候正是畢贑作品中特有之處。仿真非真,似虛非假,前半的破碎段落似乎想要傳達一些真實的故事;後半連續的一鏡到底卻充滿了迷幻飛行的夢遊。寫實與虛構以畫面徹底混淆了,於是觀眾們也由此進入了長達一小時的清明夢中,明確知道自己在作夢,但夢醒之後,餘味隨著意識逐漸清醒迅速褪色,走出電影院後,甚至不知道自己剛剛的體驗是什麼。

在鵝卵石一樣散落的前半段,接續到如氫氣一樣漂浮的後半段。畢贑的《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一次大膽的常識。再怎麼分析,也只能以技術面來探討他的造夢作詩之術,實際的觀影感受是絕難以文字捕捉的。畢竟夢是私人的神話,在每一個人在電影院安坐下來後,《地球最後的夜晚》給每個人的,都是一場咀嚼夢境與詩作的沈浸式體驗。每個人都不可能得到同樣的經歷,但每個人都能夠以指月之手,指出眼中所見到的那一個還沒黎明的夜晚,究竟在穿入瞳孔內,產生了什麼樣的光影。

《誰先愛上他的》恨比較容易康復,或愛才是

 

秋日溫暖的午後,我在捷運站旁等紅燈。一群穿著桃紅色背心的志工們帶著愛家公投的文宣四處遞送。有一個年紀跟我相仿的年輕男孩舉著標語牌四處展示。我看著他,腦中的雷達大響,但他只是堅定地舉高告示牌,沒有想要多說。正在對望時,後方一個聲音傳來:

「先生先生,守護家庭捍衛傳統價值,請你支持愛家公投。」

我轉頭。發現一位中年婦女拿著文宣,咧開嘴角要我收下。我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她也瞪著我,露出了一種熟悉的眼神。

她的眼神我很熟悉。專一,執拗,水泥一樣沒有一點光亮。那就是《誰先愛上他的》裡面,劉三蓮(謝盈萱 飾演)的眼神。帶著強大的憤怒以及委屈,用眼神對這個世界吶喊,覺得世界對她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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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先愛上他的》是一個很難處理的故事。雖然議題充滿了各式衝突,很能製造張力,抓住觀眾們的關注。但也因為牽涉同志族群的家庭關係,以及第三者之間的情感糾葛,導致這個故事一不謹慎,就容易流於鋪張衝突,卻難以細膩地敘述肌理。

留下什麼的少年長大之後

但這部電影巧妙地避開了這樣的疑難。雖然從99分鐘的電影中,明顯可以見到運用衝突的張力來展開敘述的企圖:從一開始到最後,情感的熱度都在高溫層,每一景至少都會有一場爭吵衝突。但以宋呈希(黃聖球 飾演)這個寡言冷調,總是帶著傷痕的少年旁白,試圖用夾在其中的少年視角作為平衡,冷卻高壓的情緒,這都是導演的設計。

在訪談時導演徐譽庭曾提到,一剪的版本效果很不好,讓大家在試片完後無言以對。但上映版本情節的轉折流暢,情感的鋪陳也相當自然。雖然部份的塗鴉動畫拖沓,劉三蓮的多子母畫面回憶片段也像婚禮的花絮影片一樣稍嫌突兀。但整體來說,最後的版本設計是非常成功的。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故事也是頭一次由曖昧甜美的酷兒青春期,終於來到中年的一個故事。放眼現在廣受討論的同志文本,大都著力在青春無限美,曖昧與傷感的唯美憂鬱中。「留下什麼,我們就成為什麼樣的大人。」這句出自《藍色大門》的台詞,彷彿被所有的同志電影文本奉為電影的唯一時間軸。十幾年來,講述同性戀情故事的關鍵字,大都是學生、校園、青澀的試探、兩情相悅最後因故離緣。這些故事比較沈重的,大概只是對於性取向認同的困惑徬徨,以及被他人歧視的痛苦。這些同志們在電影裡面留下的事物,就由已經長成(或即將長成)的大人觀眾們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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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誰先愛上他的》並不走這個路線,雖然還是浪漫,但這種浪漫是明確地將現實計算進去的。帶著濃厚電視劇色彩的這個故事,完全擁有狗血腥羶的本錢:劉三蓮與阿傑(邱澤 飾演)為了去世的宋正遠留下的保險金展開的糾葛關係。一場「小三與小王的百日告別」(香功堂語),構成了整個故事的動線。從少年宋呈希的旁白,我們知道這一部電影發生的時點極短,從「宋正遠死後第95天」一直到最後的百日,但這五天歷經的所有衝突,構成了《誰先愛上她的》的所有劇情。劇情中的衝突大多源於劉三蓮這個充滿高度情感張力的角色。她在劇中一直維持著高度的憤怒委屈,用高度的行動力推動劇情。這樣的角色在之前提過的青春酷兒電影中很少看見,在青春酷兒電影裡,女角大多是種溫柔的襯色,不吵不鬧,在男男主角繾綣定情時,就默默隱身,很少會像劉三蓮一樣用潑辣的姿態面對整段關係。

大概也是因為,故事的核心衝突涉及死後保險金的受益人,一般不會是少年少女關心的問題,而是成人之後的現實考量。雖然用宋呈希的口中說出「小三跟小王到底誰贏」,但實際上討論的是同志被迫進入婚姻結構的悲哀。

「因為那樣才正常。」

這是一段如同十萬年那麼長的距離,阿傑說。隨口說來讓少年宋呈希似懂非懂的比喻,卻是阿傑少數幾次袒露真心的時刻。相較劉三蓮一直激動躁鬱,阿傑的角色設計是一種介於恍惚與瘋狂之間的壓抑。他對身邊人豎起了高牆,很難看到他的真實情感,甚至被討債集團打斷了腳,也沒有露出痛楚的神情,只是一邊抽著煙一邊傻笑。劉三蓮與阿傑,在情感表現上是完全不同的路數,但阿傑的瘋狂對上劉三蓮的怨懟,兩人的火花互相被激發,也讓整場電影毫無冷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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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的效果做得相當出色,但如果只呈現了衝突,就只能止步於「吵架精彩的電視劇電影」,不過《誰先愛上他的》在衝突之外,也有一些舉重若輕,想要真誠表達對於劇中角色同情的時刻。在觀賞這部電影時有時會因為攝影畫面調度的濾鏡色調,人物誇張卻仍然口語的日常自然對白,以及南國風的音樂,而讓人與《父後七日》這一部以喜劇包裝來偷渡悲劇的電影互相連結。《是誰先愛上他的》也感受得到那些悲傷透過滑稽的劇情,悄悄植入的意圖。

要舉重若輕偷渡悲傷很不容易,《父後七日》選擇的是片尾最後輕描淡寫的爆發;而《誰先愛上他的》則是使用了過去記憶與現實畫面的仿一鏡到底手法。至少有兩處地方以這樣的手法呈現阿傑含蓄不為人知的內心。第一次是阿傑在宋呈希賭氣住進他家時,拿起吉他,斜睨呈希,問他會不會彈吉他。同樣的鏡位服裝,但邱澤的眼神瞬間從亦正亦邪的狂放野狼,變身成為仰望主人的狗狗。從防衛性濃烈的有力眼神,變成溼潤帶著戀慕的無辜眼眸,展開與宋正遠的互動。眷戀著宋正遠的阿傑嬌憨地說沒辦法再在琴聲裡放感情彈了,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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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都在你那裡了,沒有了。」

緊接著他又問了為何他們的戀情不能夠公諸於世人眼光下,整場與愛有關的問答結束後,鏡位從回憶切回現實,宋呈希凝視著抱吉他的阿傑。似乎能夠理解,似乎又不能夠理解。

另一個場景是在片末最後的舞台劇公演時間。十七年前的舞台劇《假期愉快》是宋正遠與阿傑定情的場景。於是在現實的舞台劇演出時,也將過去的阿傑與過去的宋正遠置入舞台劇中。過去的舞台劇與現實的舞台劇平行交錯,構成了遙遠的呼應。最後由劉三蓮點出今日是宋正遠的百日,觀眾才明白《假期愉快》是對宋正遠的一場祭奠,也烘托了情感的高潮。

區隔情緒空間的機關設計

除了運用畫面的互相呼應外,《誰先愛上他的》也有許多小機關。這部電影說故事的技法成功之處,就在於能夠區隔「情緒的空間」。衝突是這部電影吸引觀眾的核心,但確實地調度每一種情緒的爆發點,像是煙火一樣層次分明,就不會造成炸彈式的洗禮,引發情緒上的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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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觀眾尚未了解宋正遠與阿傑之間如何定情前,先呈現阿傑抱著宋正遠洗澡,處理落髮,在鏡子前面掙扎哭喊的痛苦情緒,首先以這件衝突為兩人的關係定調;但電影選擇在劇情後半,才讓剪頭髮的後續呈現給觀眾看:在阿傑笑著剪完了自己的頭髮後,門鈴響了,劉三蓮隔著紅柵欄鐵門對阿傑與宋正遠怒吼。倘若在同一個時段連續將這兩處衝突緊湊並陳,會造成情緒的過載。但分開兩段,讓觀眾的情緒有個和緩的空間,卻更能呈現兩者之間的連續性。

區隔空間的另一種方式是稀釋緊湊的張力。宋呈希的旁白、對畫面的後設式塗鴉、由萬芳飾演的諮商師場景,都是有效沖淡情緒的方式。旁白與諮商其實都是一種後設式的評論,讓觀眾能在衝突過後,稍微拉開距離,平衡情感上的衝擊。部份人物的立體性,也都藉由諮商場景深化。例如宋呈希與劉三蓮、阿傑的互動都不算熱絡,平常的互動都是寡言難以展現心情。但面對諮商師時,我們才能發現呈希對於劉三蓮雖口說討厭,但其實對她的憤怒有著無能為力的自責;對於阿傑也陷入不知對方是好是壞的困惑。

萬芳在《誰先愛上他的》飾演諮商師-768x512
另一個藉由諮商師場景得以深化角色性格的是劉三蓮。雖然在劇中劉三蓮的高張力情緒一直都是推進劇情的重要工具:是她促使了大部分衝突的發生,也是她向阿傑的母親出櫃,才能在片尾以阿傑母親的諒解,作為整部作品的最終高潮。但她在最後對諮商師的那句探問

「我們之間,全部都是假的嗎?」

卻是在總是張牙舞爪的外表之下,脆弱無助的那一面。

表面憤怒的人,表面玩世不恭的人,表面是個溫暖渣男的人,其實都有各自的故事。現有制度與情感之間的糾葛,讓關係中的每一個人都那麼真實卻也那麼虛假。似乎在現有的社會制度下,這三個人都錯了。但如果放回關係中檢視,其實關係本就沒有對錯,真正評價的,傷害的,不是關係中的這三人,而是那些賦予譴責的傳統價值,迫使三個人過成那麼一個彼此傷害的人生。片末劉三蓮與阿傑似乎已經達到了某種和解,但現實生活中那些劉三蓮們、阿傑們、宋正遠們,仍然在這些體制內痛苦地浮沈著,傷害著,爭相問著,是誰先愛上他的。

紅燈要熄滅了,綠燈即將發亮。我仍然凝視著穿著桃紅色背心的志工。她的眼神像是一堵水泥牆,活脫脫一個劉三蓮。但我不是阿傑,也不是宋正遠,我的憤怒與同情,都傳達不到她的心中。我只能夠繼續地凝視著她,讓她先轉開目光,別過眼神。午後的那個陌生人的目光,會在她心中留下些什麼嗎?

我發動了機車,她轉眼就消失在車水馬龍的人生陣勢中。以愛之名,有時會是一種祝福,有時並不。這是《誰先愛上他的》教會我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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