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戀人的氣息充滿身軀——《空氣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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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飛翔在城市中的時候,我聽到了呼吸聲。

吸,呼。吸,呼。深深吸,緩緩吹息

看了不少電影,但從來沒有一部電影,光只是呼吸聲就讓人感到無比的惆悵失落,甚至有點類似悲哀的,鑽人心窩引人欲淚的情境。

這是是枝裕和的《空氣人形》。2009年的作品。

清淡甘澀的影像繪本

從《橫山家之味》,就非常喜歡是枝裕和的敘事手法。《橫山家之味》其實要說的是那麼幽暗那麼尷尬近似於疏離的故事,但全用溫柔體恤來表現。每一種情緒都是真的,但正因溫柔,襯出那柔焦的黑灰色調。

《空氣人形》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充氣娃娃活了過來,愛上了非主人的另一個錄影帶出租店男孩,乍看與《世界奇妙物語2005年春特別篇》的《美女罐頭》是同類型的異色故事。但他畢竟是是枝裕和,就連這樣的故事,也能內斂無比地將這則其實是驚悚題材的故事,轉化成一部清淡甘澀的影像繪本。

非人成為人,其實在創作中並不少見。但巧妙的是,有別於艾西莫夫或其他科幻小說極端陽剛的賽博格機器人,充氣娃娃是一個柔軟的,輕飄飄的,具陰柔屬性的非人。這樣的充氣娃娃/空氣人形,更特別的是,還是滿足性慾的替代品。

必須被他人吹氣才能填滿,以及替代品,這兩點是空氣人形有別於其他化身為人的非人們,最不一樣的地方。在雨後的清晨,空氣人形小望第一次伸出手,顫抖地模仿說出「綺…麗」開始,空氣人形就神奇的有了心,約40分鐘,是枝裕和縱容小望逐步發展作為人的一切知識,並透過小望的眼睛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這一部份,導演等著,等人形變化真人,並不想要說太多話。

前40分鐘導演拍攝的摸索開展,其實最終是要證成後半部終將無可避免的結局。

小望每日等候主人上班,再偷偷溜出去,快樂過著每一天,行走,說話,笑,甚至也上班。但一日,小望不慎割破了手腕,咻嘶作響的塑膠身體逐漸萎頹扁平,空氣從割裂的縫口中流出。女主角小望只能徒然地睜大眼睛對喜歡的男孩純一說:「不要看,不要看。」

從這裡開始,異色不只是異色,故事的主導權被接手了。是枝裕和從這個當下,才正要開始說故事。一直都沉默憂鬱卻無比溫柔的純一衝過去,用膠帶貼住了小望的手腕,然後急急的問:「充氣口呢?在哪?」並且俯身大大地深吸一口氣,吹入小望的身軀。小望顫抖著,一次次的吹氣讓自己一幅幅的膨脹,那表情,是愛至酣處的醺醉呀。

小望對純一說:「我聽到,像我們這樣的人還蠻多的。」

純一對小望說:「其實我也是。」

也是什麼呢?總是憂鬱卻又那麼溫柔的純一,其實也跟小望一樣嗎?小望開心的說難怪,覺得純一跟自己那麼像。於是小望愉悅地小跳步的走在河堤,蒐集玻璃瓶,在純一的機車後座緊抱住純一,兩人戴著一式一樣的風鏡。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人,全身全心包圍著戀人的氣息,那就是一種絕對的幸福。

終於悲哀的人魚公主故事

但小望終歸還是個空氣人形。她看到純一家中的前女友相片,領悟到自己原來還是個替代品。回到主人家裡,發現主人又購買了個新的空氣人形,有了心的空氣人形被沒有心的空氣人形取代。人魚公主逃脫不了變成泡沫的宿命。

至此這個故事的所有關鍵字終於出現了:填滿。代替。化為泡沫的人魚公主。

終歸人魚公主還是必須面臨抉擇的那一瞬,令人傷感的是,小望雖然成為了人,但那卻是只是某種天真的悲劇。她天真地期望,如果能夠用氣息換取氣息,自己就能填滿總是憂鬱的戀人了。她拿起刀,割開了戀人,並且執拗地問著溫柔的純一,他的充氣孔到底在哪。純一緊抱著小望,並不掙扎。血包裹著戀人們,那是人魚公主最後的宿命。戀人與自己,終究只能存活一人。

小望成為了一個人。在成為人的同時也感受到,作為一個人的存在孤獨。無法輕易地溝通,無法輕易地理解,無法輕易地,讓戀人彼此的氣息填滿自身也填滿戀人。成為一個不幸福的人,不再能將自己視為性愛的替代品,在滿足使用者後從容的清洗自己的凹槽。已經回不去了,有心的,開始說謊的人形呀。她試圖要拔開縫口,卻因自己的身軀內充滿了戀人的氣息而不忍散佚。她將純一當作可燃垃圾丟棄,將自己當作不可燃垃圾丟棄。殊途同歸,都仍然是垃圾。

戀人的氣息充滿身軀

是枝裕和高明的地方在於,這一段關鍵的故事,是文字無法追逐,聲音無法重現,必須也只能透過影像,才能完成的。透過這段關鍵的核心,是枝裕和也許試圖要說,人其實是比空氣人形更加粗劣的存在,有時人甚至不被需要,連作為替代品的資格都沒有;用各式各樣的粗糙物件草率填補,但比空氣人形更加空蕩,更加空虛

明白了這點之後,在聽到片尾的吹息聲時,怎麼能不悵然,甚至不引出半點嫉妒呢?當戀人的氣息充滿著小望,那是小望凌駕於人,無可比擬的幸福一刻。在我們那總是索求總是飢餓總是渴慕的人生中,絕難如此輕易地滿足,絕難絕難那樣輕盈地至福。但小望,在尚未成為人的那時,無可匹靡,光芒萬丈的璀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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