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上》說故事的雪哈沙拉德

我把我的車子交給你,換句話說,把我的私密世界也交給你

我有個朋友曾跟我說,自從買了自己的車之後,他有時在地下車庫停好車後。不上樓,也不熄火,就在車子裡坐一會兒。

「那時你都在做什麼?」我問。

「什麼也不做。」他說。

以前我不太懂為什麼有家不回,要在車子裡發呆。後來慢慢能夠理解,車子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只有自己允許的人才能進來。在自己的車裡,可以把所有心愛的人與厭惡的人都擋在門外。

那樣的時間,是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時間。

所以在看到〈Drive my car〉這個故事時,不論是村上春樹的小說文本,或是濱口龍介的改編電影版,都讓我想起我那不立刻回家,情願在車子裡面待著的朋友。如果車子對於車主這麼重要,當自己的小城堡被入侵了,方向盤掌握在另一個人的手中,是不是身為他者的駕駛,與身為主人的乘客,以此為契機,共有了一些什麼?

在英文諺語中,有句片語是「in somebody’s shoes」,字面上的意思是穿某個人的鞋子,真正的意思是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穿你的鞋,走你的路,看你的風景,也許就能多了解你一點。那麼開你的車,握著你的方向盤,調整你的後照鏡,是不是也能多明白一點你心中深藏的祕密?

不論是小說〈Drive my car〉或是電影《在車上》,其實都想探索「人可不可能真正了解另外一個人的心?」雖然這是許多小說作品的共同主題,但這則故事巧妙的是,選擇了罕見的視角。

畢竟輛暫時移交車子駕駛權的車主家福悠介,想要理解的,是傷害他的人,他那深深愛著他,卻出軌與其他複數男人發生肉體關係,最後因故去世的妻子。

村上春樹的小說版〈Drive my car〉與濱口龍介《在車上》

在村上的小說中,家福對自己的代理駕駛美沙紀解釋的,是他如何與那一位「與自己太太睡覺的男人」接近的故事。本來的想法只是「先裝成朋友的樣子讓他放心,在那之間找到他致命的弱點般的東西,再巧妙利用那個讓他吃到苦頭。」

帶著熊熊的復仇野心,以演員的技巧親近對方之後再試圖找到對方的痛點。但這樣的努力有一天卻突然乾脆地脫落了。那近似於憤怒的東西,有一天變得相當空虛。究竟為什麼這一個沒有太多才華的淺薄男人,會讓太太投身懷中呢?這樣的困惑就算在小說結束時,也沒有解決,只被美沙紀歸類為像是病一樣的東西。「你的太太一點也沒有被那個男人吸引吧」美沙紀這樣斷言。就在這樣的什麼也沒抵達,什麼也沒解決的敘事中,故事結束了。

這是村上一貫的筆法,在他的小說中,描寫的是毫無來由的吸引與傷害。肉體與心靈很可能並不會被同一個人吸引,甚至是在兩個相反的人身上滿足。野性與心性,並不能彼此共處。〈Drive my car〉是一則重述了將要來臨的野性造成的傷害,以及人類對於這種傷害無能為力的無奈故事。

但在電影版的《在車上》,本有的故事卻有了極大的轉變,家福(西島秀俊 飾演)不只是一個事過境遷,對著自己的代理駕駛懺悔的人。濱口龍介選擇讓他導演了故事中提到的契柯夫小說《凡尼亞舅舅》,並且結合了村上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數則故事:〈Drive my car〉、〈雪哈拉莎德〉、〈木野〉,甚至還將自己平常在訓練演員的過程與導演對故事的價值觀放進去,讓這個故事遠遠不只是一則停留在傷害的故事。

究竟要如何從一段簡單的夜間乘車的談話,發展成這樣多重故事重疊的影像敘事?

多重故事重疊的影像敘事

故事濃密地纏繞在原有的核心上,讓家福與代理駕駛美沙紀(三浦透子飾)成為一組難以分離的人物。比起在小說中的聆聽者,美沙紀在電影中佔有更重要的份量:她不只是個聆聽者,甚至在故事的後半,帶領家福離開。

而在小說中,家福與情夫高槻(岡田將生)帶有意圖的接近情節,也在電影中被淡化,甚至成為了高槻單方面執著地想要靠近,家福被動接受的情景。人物的行為動作不同,也就造成這個故事雖是以小說為核心,改編的電影版卻早已轉向了另外一個主題。

這個主題是所有作者都在叩問的主題:故事與人之間的關係。

在遙遠的史前時代,人們燃起篝火時,就在交換各式各樣的故事。在沒有文字的時代,那是人們保存智慧的載體。但到了現在,故事仍然對於人有神奇的魅力。我們總在人世間尋求許多解釋:小至為什麼暈我還要傷害我,為什麼毫無預警就用封鎖當分手?大至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我活著有什麼樣的理由?

在問題與答案之間的敘事,是絕望悲憤的時候努力尋找的解釋。有時我們甚至只要一個粗劣的藉口就能被安撫。因為那是一種情感的法則,而不是理性的公式結構。

所有的電影當然都在敘述一則又一則的故事,但《在車上》特別的是,不但使用了至少三組故事串接,彼此互文,同時又很後設地以「創作故事/表演故事」的角度,來探問故事對我們的深層意義究竟是什麼。

故事的對位法

這大概是導演濱口龍介一貫以來的特性。從《偶然與想像》其實就已能看出濱口龍介在選用素材上,習慣運用多層次的故事拼貼來進行故事的對位法。如果說電影的剪接手法是以圖像呼應,那麼濱口龍介則是在優秀的影像敘事之下,更進一步運用了劇本的故事框架加強主題的力道。也因此,乍看之下《偶然與想像》是三則不同的短篇故事,實際上是一系列對同個主題的提問。

《在車上》也是這樣,像俄羅斯娃娃一樣一層套一層,讓主題在層層的故事下一再地共鳴。有趣的是,雖然《在車上》是村上春樹小說的改編;《偶然與想像》是濱口龍介的編劇作品,但兩部作品想要表達的主題,卻是相同的。

這大概也是濱口龍介會選擇村上作為改編劇本的原因。兩者同樣都很關切傷害。但濱口龍介對於加害者的關注,似乎比村上更多一些。乍看之下故事的主要角色是家福,但造成傷害的出軌妻子家福音(霧島麗香 飾演)與偷情對象高槻始終都有著強烈的存在感。

家福音說的兩則故事

造成強烈存在感的手法,就是透過故事。濱口龍介將村上小說中〈雪哈拉莎德〉的故事,透過妻子音的口中說出來。喪女的音,在每次作愛之後,都會神情恍惚有如神諭祭司一樣,吐露奇妙的故事。

這一則故事帶著濃厚的村上風格,但濱口龍介巧妙地將這則故事化為己用。讓故事的發展段落符合劇情當下的情境。這則少女闖進暗戀少年的房間的怪奇故事,講到少女躺在自己暗戀對象的床上,想到了自己前世是八目鰻所看到的風景時,透過家福音嘴裡說出「結束了,她將成為嶄新的自己」也是暗合自己偷情出軌的事件,讓身邊所有的關係與自己的狀態都改變了。

而故事最後的結尾是少女在房中刺殺了闖空門的小偷,回到學校後卻發現事情完全被抹除消失,最後少女回到暗戀少年的家門口,對著監視攝影機重複告解:「是我殺的。」彷彿也是以故事在宣洩自己內心背叛家福的罪惡感。透過偷情對象高槻的口中,向家福所轉述的故事,也成為高槻間接的懺罪宣言。

另外,橫亙整部故事的重要文本,契柯夫的《凡尼亞舅舅》,也成為這部小說的雙生火焰。不但是音為家福錄製的凡尼亞舅舅對戲錄音,或是家福在情節推動下參與的廣島藝術節舞台劇展演,凡尼亞舅舅的章節台詞,都精準地呼應的劇中故事的發展。

舉例來說,在發現偷情之後,在車上的錄音帶播送著與貞節有關的段落:

「那女人對他忠貞嗎?」「很遺憾,是的」反映了家福內心五味雜陳的情感;在高槻面試舞台劇試演時,他火爆熱切地對女演員說:「你是個一隻毛髮豐潤的冶豔猛獸」。甚至在劇中出現了兩次《凡尼亞舅舅》的結尾台詞,在最後的高潮,甚至完整演出了手語版本的《凡尼亞舅舅》結局,勉人雖然生活在這個苦厄世間,但仍然要好好地,努力踏實活下去。從這樣的手法,可以注意濱口龍介時時刻刻都意識著每一層故事框架的對應。

整理一下這個精巧的俄羅斯娃娃,我們可以發現大概有三個不同的故事,被統攝在家福排練舞台劇這一個大型的故事框架中。故事與故事之間的呼應也都各有巧妙:〈雪哈拉莎德〉是劇中閃著鋒芒的匕首,這一則關於加害者想要認罪卻無法成功的故事,透過兩位加害者家福音與高槻的口中訴說,讓劇情的張力恰到好處地緊繃;《凡尼亞舅舅》則像是過場的旁白,以錄音帶的口白與讀劇與排練填補每一個需要背景敘述的部份。村上〈Drive my car〉的人物場景在這部電影中,由於前面兩個文本的不同作用,而有了另一種層次的影像閱讀況味。

這也顯示出濱口龍介對於故事以及說故事技巧的沈迷。他不但帶入了平常在導戲時會使用的無表情讀劇法,也藉劇情陳述了自己對於排演與演員互動的意見。在電影中的演員,不但要用自身的演技去飾演其中的角色(例如西島秀俊飾演家福),還要更進一步,使用裡面的角色再詮釋劇中劇(例如家福飾演《等待果陀》)。

劇中劇本來就很考驗演員們的演技,不過參與的演員們都非常優秀,能夠確實看出舞台劇一開始演員之間的隔閡與疏離,以及慢慢演進之後,演員逐漸能夠詮釋角色的動態。在其中,手語演員李有娜(朴有琳 飾 )與高槻(岡田將生 飾演)格外精彩。在一個多國語言交織的環境,語言的語義不再是重點,反而是在演出當下每一個演員的聲音與肢體表情所帶給對方的。

有趣的是,在劇中的讀劇場景,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被要求要沒有表情,沒有情緒的呈現。濱口龍介自身導戲的手法本來就是這樣,而這裡的段落真實呈現了他的戲劇觀。在後面的劇情其實濱口龍介也藉由家福對高槻的平價進一步說明他覺得優秀的演員是什麼樣子的。在家福的眼中,高槻「無法好好掌控自己,作為社會人是失格,但作為演員就不一定了。」有辦法把自己交給對方,讓對方跟自己互動,這就是優秀演員的特質。

這樣的互動,有時是超越語言的,這大概也是濱口龍介讓結尾以手語呈現的原因。手語演員李有娜在劇中說過「無法對人傳達我的語言,對我來說再尋常不過。但是我可以看,也可以聽,有時甚至能理解超越語言表達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在劇中常常透過演員的口中出現。例如高槻劇中熱切地想要親炙家福,對家福說:「你們兩個(家福與音)都很重視細微且難以傳達的事物」細微且難以傳達的事情是什麼呢?其實就是自己的內心,家福曾說過「契柯夫是很令人畏懼的。光是念他的劇本,就會覺得真實的自己被拉扯出來」也因此自己難以再演出凡尼亞舅舅。畢竟每一部劇本都是「在對自己提問,你只要接到問題,然後回應,你也會有改變。」

所以說故事一直都不是簡簡單單地說故事而已,同時也是一個了解自己的過程。唯有好好地注視自己的深處,才能夠理解他人。一直以來這大概都是我們渴望故事,也需要故事的原因。

而在這部電影中,眾多濱口龍介所說的大大小小故事,我最喜歡的是一個原作裡沒有出現的段落。那是知道高槻因為殺人被逮捕,家福與美沙紀開車回美沙紀的家鄉時,美沙紀說出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家福間接殺了自己的妻子音;美沙紀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媽媽」懷抱著這樣的奇異的罪惡感,在茫茫的白雪中,看著廢墟的美沙紀說了這樣的故事:

在我媽媽家暴完之後,她會出現另外一個人格,那個人格是個什麼都不會,甚至沒辦法好好走路的小女孩幸知。幸知總是很害怕,要我抱著安撫她,陪她玩遊戲。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母親的演技,還是真的有幸知的存在。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當我逃離雪崩的屋子時,我其實也有意識到這點。我把母親與唯一的朋友都留在身後了。

為了要緩解自己的罪惡感,加害者的母親創造出需要人照顧的被害者幸知。而最後留在這世上的美沙紀,背負著雙重的負疚感活下去。

聽起來是個絕望的故事嗎?但其實並不一定是。那個媽媽為了處理自己的自私與罪惡感而出現的人格,確實地陪伴著小時的美沙紀長大。她們一起遊戲,一起歡笑,暫時的,在雪崩還沒來臨之前。

就算將來會有更多更多的傷害發生,就算活著的人只能思考死去的人的事情。但有了故事,只要一直講述著故事,所有的雪哈拉沙德,都能夠抵禦在故事終焉即將要到來的傷害,一日又一日的,努力活下去吧。

《游牧人生》那是道陳年的傷疤,但沒有要縫合它

「你有充足的時間,把喜歡的事情一件不漏地都做一遍吧。當你感到孤獨的時候,你就擁有了真正的自由」——《關於我和魔女的備忘錄》

不論你習不習慣單獨看電影,試著一個人買票進場。如果是兩個人,就分開來坐。確保熟識的人不在你的身旁。

這是一部最好獨自一人看的電影。

因為接下來的觀影過程中,你也會不斷看到各種陌生的人,像是坐在你身旁的觀眾一樣,親密緊挨著,一起圍著營火,坐著,吃東西,聊天跳舞,工作。然後又開著自己的車揚長而去。所有的緣份被化約成車子的里程數。沒有人能夠真的久留,但也沒有誰能真的遠去,因為大家總是在路上。

這是現代游牧民族的故事,但也不完全是遊牧族的故事,而是芬恩(法蘭西絲.麥朵曼 飾演)的故事。雖然是報導文學改編,但是導演趙婷並不想用電影呈現微觀的遊牧民族誌,她想探索的,是更細緻幽微的情感。

那種情感其實難以辨認,更不用說法蘭西絲.麥朵曼的演技謹小慎微,極其內斂。導演在很多場景,都會給主角芬恩一個緊抿著嘴唇,凝視的側臉。她的眼神似乎茫漠壓抑,但仔細看會知道,那並不是對世界麻木的表情,她在內心的確有些什麼堅定的事物,讓她在瑣碎勞動的日常中,仍然深深地放在心裡,一遍遍淘洗。

Frances McDormand in the film NOMADLAND. Photo Courtesy of Searchlight Pictures. © 2020 20th Century Studios All Rights Reserved

那是什麼樣的情感呢?也許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沒辦法精確描述的謎題。導演從沒有清楚交代是什麼原因讓芬恩一直堅持浪游下去。起先我以為是種對於世界漠不關心的沮喪自棄;後來隨著故事進展,又覺得是一種對抗世界的執著絕望。但不論是哪一種單一的情緒,都沒法精確說明潛藏在芬恩心中的謎。對芬恩而言,光只有愛或是只有恨,大概都不足以在這個冷酷異境艱苦地生活下去。

忽然一陣敲門聲

畢竟這不是牧歌式的天真浪漫靈性之旅,旅程有許多難以描述的艱困。流動的游牧族不會有穩定的正職收入,在亞馬遜打工、在遊客管理地洗刷屎尿噴濺的馬桶、在工廠搬運沈重的麻布袋、在餐廳長時洗刷煎炸。臨時工的薪資不多,但時局艱難,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他們是地下經濟下最年長的免洗勞工。

住在露營車裡,也是難以想像的嚴酷。冬天時要摟緊自己僅有的所有棉被,拉肚子時得在車上用桶子忍受臭氣薰天的簡便馬桶。流浪不是充滿花草調的詩歌與美好,而是有著許多現實的陰暗冷酷。那種狼狽不忍讓人直視,連昔日的家教學生都要小心探問,所以,聽說妳無家可歸?

但更嚴峻的是隨時要面對的危險,電影原作潔西卡.布魯德(Jessica Bruder)在紐約時報的文章(https://pse.is/3bdhnf)中說,住在露營車裡的人懼怕的是夜間從車外傳來的「敲門聲」。76歲的報導人史旺奇(Swankie,也以同名出現在電影中)曾對她說過一個故事,只要是她當天停泊在覺得不安全的地方,她就會反覆作著車外有人敲門,這種奇怪而荒誕的夢。

在美國,對於游牧的露宿者規定越來越嚴格,露宿在車上會被警察用罰單與拖吊遏止,敲門聲就意味著對於這些游牧族的管制。在電影中也呈現了這一幕,沉默吃著炸雞的芬恩,被拳頭擂車門的聲音驚嚇,因為焦慮和疲憊,她緊張地對外面喊著「我馬上走!」。

那也許如同芬恩的姐姐說的:「是一種原始民族的生活,擁有傳統價值。」但確實是需要某些理由,才會讓人投身下流階級,每一日掙扎著度日,成為不為多數人知曉的,邊緣的一部分。

雖然是邊緣的一部分,也是真實的一部分

雖然走進電影院,我們總預設面對的是虛構的故事,但這部作品非常特別。以報導文學改編的這部電影,選用了大量的素人演員:史旺奇(Swankie)、鮑伯.威爾斯(Bob Wells)、琳達.梅(Linda May)其實都是原作報導文學《游牧人生》的訪談者。在電影中,這些真實人物的台詞直接來自原著,也就是說,他們在螢幕上演出的展現的正是自己。

奇妙的是,雖然是自己做自己,但那也是如同ABC的訪談所述,「他們本色演出了輕度戲劇化處理後的自己。」那是種特別的即興演出,業餘的演員們知道了劇本台詞,但有時會不按劇本說台詞,靠主角用精湛的演技接住那些即興台詞,有時靈光一現的經典片段,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拍戲時,業餘演員有時會一字不差地說出我要的那句台詞,儘管他們已經這麼說過了。剩下的時間,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說出來」在ABC的訪談(https://pse.is/3eujpn)中,導演趙婷說,「鮑伯.威爾斯從來沒有談過自己的兒子,幾乎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而在篝火旁,有一位先生談到自己患有PTSD,他從未在鏡頭前提過這件事。即使那天開拍前,他們還在糾結,『我可以這樣說嗎?』」

但那的確展現了強大的力量。真實的人物,真誠的情感雖然是由虛構的芬恩串起,但觀眾更能明確理解芬恩以外其他人的浪游理由:為了選擇自己離世的方式;為了打造生態永續的場所;為了與自己的疾病共處。他們的確是邊緣族群的一部分,但他們真實而無可抹滅在這個世界活著。那種強大的力量,足以讓人產生共鳴。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在片中有些跳舞或是彈琴的片段,都這麼真實。在黃昏對曠野彈奏的西部採礦謠、用鋼琴彈的藍調,營火旁大家帶著笑合唱的游牧之歌。艱險的日子裡,有了音樂的陪伴,就能夠多一點活下去的狠勁。日子是枚針,有時總刺傷人,但也靠著日子,把一天天縫補起來。

雖然導演說《游牧人生》裡只虛構了一個主角芬恩,但主角芬恩也不全然都是虛構的。趙婷要法蘭西絲在螢幕中演出她自己,動用了許多小小的細節,例如有一幕芬恩整理露營車的物品時,有箱碗盤被跟芬恩過從甚密的大衛(David Strathairn 飾演)打碎,那其實是開機前,導演要法蘭西絲帶來的對自己有紀念意義的珍貴物品。芬恩是個虛構的人物,但因為細膩的設計,讓這個謎一般的角色,也擁有了自己的真實聲音。

更何況,在疫情時代我們所面對的光景,也十分類似《游牧人生》不是嗎?雖然電影中絕少出現簇新亮麗的大都會,多半都是陳舊疲憊的小鎮,與荒涼孤絕的美國中西部惡地風景。但荒涼、孤絕、疏離、隔離、棄置,這些關鍵字,對2020年以來,反覆經歷。被隔離在家裡的人們,或多或少,也能夠理解這些游牧族把自己的露營車視為家的真實心境。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擱淺,在荒漠中,人能夠面對的,終究只有自己。

那是道陳年的傷疤,但沒有要縫合它

透過攝影畫面,觀眾能夠明確感受到芬恩的孤獨。在《游牧人生》中有許多畫面都展現了芬恩的背影。這些背影通常都是獨自一人在曠野,在街道,在空無一人的廢墟帝王鎮。孤獨地面對這個世界,是芬恩每一日的人生,但她縱使有親情的召喚,有愛情的陪伴,卻還是選擇了獨自一人。最讓人難忘的獨景,大概就是被家庭關照,也被溫柔給包裹的芬恩,要離開溫暖的大衛家那一幕。那是理想的幸福家庭模型,有小嬰兒要照料,有伴侶在身邊陪伴,也有一群良善的家人們。但導演拍攝了空蕩蕩的房間,嬰兒車上有奶嘴,餐桌上有餐盤刀叉。充滿了生活感氣息的溫馨家景。芬恩背對著鏡頭,在餐桌前坐了一晌,然後就開門離去了。

她仍然選擇要一個人跟她的露營車前往天涯。姐姐說,她不是怪,她是勇敢,只是為何她總是那麼勇敢?雖然在劇中的確有個解釋,她說,如果她沒有留在帝王鎮,她死去的丈夫就好像會被遺忘,彷彿不曾存在過。

但在電影中,有更多地方,是芬恩帶著孩子氣而戒慎的草食動物眼神,在觀察這個世界。支援她的驅力並不完全是對這個世界的拒絕,也不全是懷抱著某人的自我犧牲,那更多時候,只跟自己有關。

跟自己的孤獨有關。

林語堂曾經說過,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 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餘兩鬢風。 孩童水果貓狗飛蠅當然熱鬧,都和你無關,這就叫孤獨。而芬恩也許就是與這種孤獨,泰然自若的共處,而得到了某一種澄澈的自在。

孤獨只是種狀態,而寂寞是種感受。但這樣也許就足夠了。芬恩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孤獨或寂寞。但她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的孤獨自處。她不願為了親情與愛情而捨棄自己的孤獨,因為她並不想解決什麼,只是確實地在懷抱著一些什麼,與之共處。

那也許是道陳年的傷疤,但沒有要縫合它。就像是片頭與片尾的新年場景。新的一年即將來臨,芬恩自己戴著新年頭飾,吃著罐頭湯聽著車外的煙火聲,或是點燃仙女棒,走在街道上,對其他的露營車道賀。沒有任何一個人走出來探問,她仍是孤獨的一個人。

但知道為什麼懷抱孤獨,那深深的刻痕,也是不能抹滅的一部分。荒涼苦寒的日子仍在自己選擇的行程上。手握著方向盤,也許最終也去不了哪裡。溫柔而具有柔軟敘事性的鋼琴獨奏響起,她明確地知道,如果有什麼是無法割捨的,大概就是那種盡情去做自己喜愛的事情,充分體驗到孤獨時,所感受的,無與倫比的自由了。

《陽光普照》有些光明眷戀夜色,有些影子怕黑

《陽光普照》本質上是一則寓言。乍看是一部家庭倫理故事,但與其說是寫實的苦痛切片,將《陽光普照》視為一則包裝在家庭衝突底下的寓言,可能更適合理解這部片的性質。寓言不需要連結真實事件,不需要營造真實的人物,寓言只是個象徵的載體,故事的說法自然也就不同。

企圖強烈的寓言敘事

就算是則寓言,從各種層面來看,《陽光普照》都有優異之處,這大概也是會獲得11項金馬獎提名的原因:母親琴姐(柯淑勤 飾演)與陳建和(巫建和飾演)的內斂演技,可以明確感受到角色本身的深沈內質;取景與攝影都有著唯美的異質性,天際線與俯角的拍攝能夠明確感受到攝影的匠心獨運,許多關鍵鏡頭的逆光場景,也與作品本身互相呼應。更不用說《陽光普照》以光與影象徵,深入討論了人性的善惡問題,是企圖相當強烈的作品。

只是《陽光普照》仍然存在著一些會讓觀眾困惑之處。例如在人物上就有角色功能性太明顯的問題。功能性明顯的例子,可以從劇中的女性角色中發現:郭曉貞(溫貞菱 飾演)的出場功能只是為了鋪陳哥哥阿豪(許光漢 飾演)的人物設定,並帶出最後的遺言;小玉(吳岱凌 飾演)則帶出了探視戲,並隱隱為阿豪的自殺留下一個可能的伏筆;小玉阿姨(尹馨 飾演)縱使亮相時的氣勢懾人,但帶出阿和小時的騎腳踏車故事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最重要的女性角色母親柯淑勤,也並沒有任何影響劇情發展的作為,最關鍵的場景,也是為了針對父親為子殺人的事件做出情緒反應而已。配角當然不需要有完整的故事背景,但缺乏自身的角色動機,留白過多,就會讓觀眾覺得角色太過機械化。

迷離的光明

但這些都不是影響劇情的關鍵角色,主角阿和的哥哥阿豪可能才是《陽光普照》中最讓觀眾困惑的角色。他是一個「大家都喜歡,對別人一直都很好,好到似乎沒有把一點好留給自己」,宛如太陽一樣的人物。這樣的角色,卻在沒太多鋪陳伏筆下跳樓自殺。劇中的父母沒有對阿豪的跳樓有太多困惑,也沒有花費太多篇幅來展現家人的悲傷,僅有一場阿和大鬧之後在禁閉室的自我揭露。但在之前的劇情中,阿和與阿豪的對手戲僅有寥寥幾分鐘,並不能說服觀眾,那就是陳家全部的悲傷。

阿豪的自殺之謎,從阿豪自己的人物塑造中也看不出線索:一開始在重考班反駁老師,似乎對於中國傳統教條感到不滿,但在日後與曉貞的互動中卻又看不出開場時的反抗性,只有一派溫和。司馬光的故事乍聽之下是在描述他厭惡隨眾的舉動,實際上他所有的行為都是為了他人著想。唯一比較耐人尋味的,也就是最後透過曉貞得知的最後簡訊:

「人人都有陰影,司馬光有,我弟阿和也有。有陰影很好,他們可以躲在陰影裡面」

而我沒有,阿豪這樣說。這似乎是能夠貼近阿豪自殺之謎的線索。在阿豪最後離去的一幕,畫面安排阿豪的影子在牆上越漸擴大,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陽光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影子,最後因為找不到,只能自己變成了影子。

從這樣看起來,似乎《陽光普照》的劇情與人物有許多無法讓人信服之處,但那是以寫實故事的標準來要求《陽光普照》。以寓言的文脈來理解,就能明白阿豪性格的空白其來有自:光與影乍看均等,但實際上從來就不像是阿豪口中說的公正。不會有完全光明的人,也不會有總是心向黑暗之人。阿豪的跳樓事件將劇情切成一半,前半段是光的回合,而後半則是影的回合。雖然感覺很平衡,但象徵光明的阿豪充滿著謎團,帶著極大的曖昧性,甚至很難想像在這世間有這樣的人存在,導致前半回合充滿各種明亮的空白等待填滿。

所以整體看來,在這部片裡面有光的地方都那麼蒼白曖昧,不論是阿豪的溫暖行為或是爸爸阿文時不時作為人生信標的「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那些失效的正面描寫就像是影片最後清掃阿豪房間找出的一疊筆記本一樣。表面看起來精裝光亮,保存的雖好,卻像沒有用過一樣。

寫實的黑暗

光明語焉不詳,但陰影卻具有鮮明的血肉肌理。阿豪跳樓之後,輪到了影的回合,阿和與他身邊的人,每一個都是具有活生生寫實色彩的角色。菜頭(劉冠廷 飾演)一出場的每一句台詞都具有江湖氣口,也充分展現了強大的控制技法,情緒勒索、道德綁架,每一句對話都暗藏槍棒;爸爸阿文(陳以文 飾演)與琴姐(柯淑勤 飾演)面對著自身的黑暗掙扎著,阿文在疏離冷漠的親子關係中得出了一條走向黑暗的守護之路;琴姐則是從隨波逐流的灰階人生之中尋找自己的光明。

在這其中,最努力抗拒黑暗的則是阿和。雖然從小就是個「不讓上腳踏車,就會執拗地兩三天周旋」的難搞孩子,也因為哥哥阿豪太厲害,所以讓阿和「厲害到讓我討厭他」因而產生叛逆行為。但是在阿豪自殺,阿和結婚出獄之後,他就一直戰戰兢兢地遠離黑暗。他曾經是道灰暗的影子,但是他比誰都懼怕黑暗,努力試著走在不那麼黑暗的道路上。後半段與黑暗的搏鬥寫實中帶著微微的奇幻,雖然有許多與現實不合的橋段被輕輕帶過(例如阿和犯下槍擊案後,檢調單位沒有憑著顯而易見的線索緝捕阿和;蔡頭死後,菜頭的屍體沒有理由被善後,菜頭的小弟也該來找阿和尋釁),但那些寫實的陰影,卻仍然能夠展現他這道影子多麼害怕黑暗。

光明眷戀夜色,影子怕黑

在看這一部片時,不可避免地讓人想到有類似工作人員班底的《大佛普拉斯》,也能夠看出同一個攝影師與同樣由生祥樂隊配樂所展現的相似氣韻。只是雖然《陽光普照》鋪設了少許的荒謬喜劇橋段(例如在駕訓班潑糞水),重點卻不在營造笑鬧的喜劇。《陽光普照》也不是藉由鄉野奇譚的風格來述說故事的類型。帶著疏離奇詭的寓言敘事,大概是這一部作品最後決定的文本風格。雖然有許多的空缺等待填補,但光與影之間的弔詭,打破了既有對於親情溫暖片的認知,仍然可以視為這部作品的成就。

寫實的黑暗與迷離的光明,構成了這一部片的異樣氣息。那大概就像是電影中引用袁哲生《寂寞的遊戲》中的司馬光故事一樣,以為是心向光明,殊不知其實光裡的人想走進影子裡,而陰影的人則掙扎著心向光明。有些光明眷戀夜色,有些影子怕黑,人世間的許多謎題總是提出了卻得懸置一陣,用自己的人生一遍一遍地解題,最後有昭一日終於能夠揭露祕密,會是真相大白,或是顯露陰影,那都得各憑機運。

《星艦迷航:阿尼亞拉》你害怕的,終究會造訪你

「地球上隨處可見死牢的荒涼
石頭築起高牆圍困囚徒的靈魂
冷涼的石頭在沉默中聽到回答:
這裡是人類主宰。這裡是阿尼阿拉號。」
《阿尼亞拉》第一百首詩

1月25號的歌德堡電影節亮相時,觀賞《阿尼亞拉》的觀眾必須進入特殊訂製的石棺之中,看完整場一小時四十五分,內容是講述被困在太空艙迷航漂流的電影。雖然準備了又大又友善的紅色按鈕可以隨時喊停,但那也足以引發強烈的幽閉恐懼症。

不過買票進入電影院,期待會有幽閉顫慄的觀眾,也許都在期待這種臨界點的美。有時美不一定來自快樂愉悅,而是帶著危機感。幸福的相反是美,《阿尼亞拉》裡那艘星艦,也就帶著冰冷隔絕的命運,一路朝著美的航向往前破滅。就算是通往終極,也有點詩意。

但詩意的本源可以追索,這部電影出自瑞典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者哈利.馬丁森(Harry Martinson,1904-1978)的長詩小說《Aniara》,以103首詩作集結的史詩,被當代的文學評論家稱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星球之歌」。這部作品可以說是瑞典的國民詩作,不但被多次改編為舞台劇,瑞典太空人Christer Fuglesang也在首次升空時,將阿尼亞拉詩集與歌曲專輯攜上太空。

但在電影版中,囚禁感並不明顯。1956年出版的詩小說《阿尼亞拉》,承載著當時人們對於二戰核子末日的恐懼。當時太空航行技術並不成熟,星艦迷航充滿著前衛的恐懼。時至今日,恐懼已經成為讓人審美疲勞的商品,Aniara語源自「ἀνιαρός 」,雖然一些譯者翻譯成悲慘、絕望,但也有乏味無聊之意。悲慘、絕望、乏味、無聊,正是面臨囚禁時會有的負面情緒。不過現此時的時代迷航的故事並不罕見,觀眾也因此對於這種恐懼鈍感。

也因此,《阿尼亞拉》遊走於通俗驚悚片與小眾藝術片之間。幽閉、恐懼、盲目、狂亂、絕望,以精確的時間軸預演。開始的震盪驚恐、依賴冥想逃避現實、狂歡沈溺、投身邪教、短暫的希望與隨後而來的絕望,隨著年份的發展都明確地呈現。雖然都是人類,但在觀影並沒有太大的共感,與其說是面對恐懼,不如說是面對恐懼的樣本模型。星艦阿尼亞拉展示了在封絕的空間之中,人類會如何劣變,所有的正向情感諸如勇氣、愛、希望、智慧,在漂流的星艦裡面一無是處。再怎麼樣的努力作為,仍然無法抵禦龐大的空洞虛無。

但也正是毫不迴避,明確地前往虛無,才能察覺在這些恐懼情緒外的平靜。電影本身可能試圖迎合追求恐懼的觀眾,但同時也傳達了一種疏離、物外的諦觀洞察。恐懼的情感在裡面的處理是以一種乾淨冷調的方式呈現,並不加以渲染。也因此最後觀眾離場前並不是帶著幽閉的焦慮,而是帶著世事皆空的覺悟離場的。

畢竟在《阿尼亞拉》中,所有主動積極的行為,最後得到的都只有失望而已:追求靈修仰賴智慧生命體蜜瑪(Mima),但卻因為無法承受人類暴力破裂的負面情緒讓生命體滅亡;想盡辦法打撈疑似動力源的漂流物,但用盡所有技術也無法打開它;培育學生教育先進知識,但在太空的弓形震波中這些未來棟樑仍意外喪生。裡面唯一真能改變些微現狀的行為只有狂歡後的懷孕以及在艦外進行自然風景的巨大投影。但懷孕本非刻意,投影只是虛幻,在投影成功的那一天,生下孩子的母親溺死了孩子,再把自己吊死在房間。

不論是代償的希望投影虛假的投影,或是延續子嗣以期待未來,這其實都是同類型通俗電影給出的粗糙解答,但《阿尼亞拉》並不想要給觀眾這麼方便的求生法門。看著那些艦內的人徒勞地邁向各自的死亡,迫不得已讓我們凝視終焉。那不是絕望的極限,而是讓所有觀影的人認知我們終究無能逃離那些我們所恐懼的事物:對於未知的恐懼、對於死亡的恐懼、對於囚禁的恐懼。

你害怕的,終究會造訪你。

畢竟在劇中艦長早已說過:

「阿尼亞拉就是我們自己的小星球。」

身處在地球這個星球上,不也是囚禁在這個藍色行星上度過的每一個囚犯的一天?環境劣化、社會動盪,我們就如阿尼亞拉的人們一樣過著乏味又即將面臨絕望的日常。

但在久遠以後,那些我們所珍愛的、所鄙棄的都像灰燼一樣的殘穢漂浮在艦中,萬物盡是虛空的以後。在極限面前,我們都無一不例外地面對終點。但預知破滅終將造訪,在恐懼的雜音平息之後,剩下的大概不是我們生存仰賴的快樂,而是在快樂另一面,那種巨觀的,平等的,廣袤但是孤寂的美。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我們仍然未能從那黑闇的議場離開

這部紀錄片很美。散場後,我的朋友這樣說。

我知道那不只是一個Hashtag而已,不是未經深思的 #覺得美 。「美」對於朋友,其實跟其他人的定義並不一:並不只是賞心悅目,他覺得離別的哭泣很美,憂憤時的痛苦掙扎很美,那就像是颱風中洶湧巨浪沖擊礁岩;櫻花開到極盛之後的隔一天。美與毀滅息息相關。不論是自毀或是毀滅,那樣的破滅就像蜻蜓的薄翅折射煙光一般充滿色澤。

我能夠理解他。畢竟在觀影過程中,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麼這部紀錄片雖然標題似乎很正面,主題內容卻充斥著徬徨與困惑?那樣被時代推著走,六神無助的焦躁與無力,帶著面對毀滅的驚惶失措。其實透過導演的旁白,一直都很明顯。

三個主角的失敗錄

有別於在金馬致詞場合的堅毅,《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雖然借用自蔡博藝的書名《我在臺灣,我正青春:第一屆陸生來臺求學記事》,但內容卻是長年跟拍陳為廷與蔡博藝歷經多次社會運動,從生澀的介入到嫻熟的參與,然後是成為核心人物大放異彩,最後經歷一次次挫折而回歸起點,那樣的失敗錄。

在觀影之前一直以為敘事線只有兩條:生為台灣人的陳為廷;以及生為中國人的蔡博藝。但後來才發現,除了兩個社會運動明星以外,第三個人的觀點也許才是最重要的:導演傅榆除了充斥著自我思索的旁白以外,也透過了剪接鏡頭表達自己的觀點。紀錄片從來就不會有客觀,光是選擇哪些鏡頭,在哪些地方出現,就寄寓著自己清晰的個人意見。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開頭,其實是2017年導演的「最後一試」,導演說:「我還想要做一點什麼,我想要再試一次」的願望促成的。陳為廷與蔡博藝背對著鏡頭,在觀看以他們為主角的紀錄片。裡面記載著那些從2012左右開始介入的大大小小社會運動:反旺中媒體壟斷、苗栗大埔拆遷、反淡北道路運動與淡海新市鎮二期開發區、再到2014的關鍵運動318佔領立法院、陳為廷參選、蔡博藝參選,也讓鏡頭展現陳為廷到中國、香港訪問社會運動相關人士的過程。

在「最後一試」之前

從鏡頭中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兩個人的轉變:陳為廷從一開始青澀地跟朋友沙盤推演衝撞的步驟,到日後成為運動中心的焦點;蔡博藝從一開始帶著「中國人」的局外人猶豫,到日後拿起擴音器開始宣揚自己的觀點。隨著鏡頭紀錄時間推移,似乎可以明顯發現兩人的成長進路。

那似乎也是導演一開始的拍攝企圖,她不只一次地透過旁白對觀眾說:「我以為這可以改變這整個世界」,搭配「團結真有力」的背景,似乎《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是一部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的作品。

但現實跟我們所想像的美好願景、遠大前程都有很多落差。醞釀許久最後終於發生的太陽花學運,在經歷了23日後,學生們仍舊疲憊地撤出了議場;不遠的將來,香港的佔中也在2個月2周又3天後離開了。正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今天的新聞報導說,2019的今天,香港的佔中九子被宣判全數有罪。就算是激起了許多關注與目光,但以拖待變,靜靜等待能量消耗光,仍然讓這些舉動除了引發公民意識之外,沒有實質上的政治作用。

2014的太陽花學運事件雖然激起了許多人的危機意識,但帶著強大的危機感,眾人卻找不到一個著力點。這其實才是《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基調:一個台灣人、一個中國人,分別從體制外與體制內尋求改變。可以發現雖然他們的身份與立場都不太一樣,但陳為廷在參與許多社會運動後,最後決定參選,與蔡博藝決定參選學生會長的決定,其實都是一樣的。曾經以為靠著衝撞能夠激起一些火花,但沒有想到,那些火花的確迸發,卻因為空有打火石,沒有燃料源,終於還是消散在空中。

學運明星的前台與後台

而這種破滅的方式並不是以事件作為主要的敘述脈絡,而是以角色傳記的方式展開。我們能確實地從作品中看到陳為廷與蔡博藝的大部分人格,不論是在公開場合展現的學運明星形象,或是私底下充滿了人性,也擁有自己的軟弱與不安的時刻。兩個人物,在鏡頭前面,暴露的其實都比自己想像的更多:

例如透過鏡頭,可以窺伺陳為廷對自己所有娃娃取名,抱著睡覺的缺乏安全感;對於有敢衝撞卻對警方的一句「幹你娘」氣哭了的委屈;面對中國與香港箝制的漫不在乎與諧謔;在太陽花學運事件最後徬徨無主的茫然;以及在性騷擾事件中,那種闖了大禍的麻木以及其後衍伸的不甘。他是一個需要燈光的人物,也正是因為這樣,在風波影響下,他必須宣告退選時,他最後對著鏡頭,彷彿在對話也彷彿在自言自語的這樣說:

「是你們不要神的。現在神要離開了,不要神的話,就嘗試不要神能夠達到什麼樣的程度。」

那一樣是那個「我們希望我們可以不讓彼此孤單」的陳為廷,導演也說,那終究是我認識的陳為廷。同時帶著自己的意圖與利他的想法站在檯面上,他不是一個空有形象的偶像,而是一個正在歷經掙扎痛苦搏鬥卻失敗的人物。

在導演的鏡頭下,蔡博藝也是一個歷經無數的掙扎仍然一事無成的失敗者。她經歷過無數的努力:介入每一場社會運動,比台灣人更了解台灣的各種社會議題;出書、採訪,甚至計畫寫作一本叫做《台灣好青年》的書,紀錄她所遇到的所有愛著台灣這片土地的青年社會運動人士。

「我不太想從事件議題來切入,想從人物來著手,這樣跟土地的連結不深。」蔡博藝那時的眼眸晶亮,還帶著神采。接下來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社會運動,她逐漸體認到不論再怎麼努力打入核心,「妳是中國人」的爭議,仍讓她處處窒礙難行。在太陽花學運時,她在議場中對著鏡頭痛苦地說:

「陸生都覺得很委屈,我作為支那賤畜也覺得很委屈。我就是你們口中的支那賤畜,這樣難道不會太民族主義了嗎?」

被批評為支那賤畜的蔡博藝,最後與陳為廷的想法一樣,在體制外的衝撞後,決定進入體制內去尋求改變。但淡江大學學生會的選舉,也在選委會的操作下失敗了。

但這部紀錄片呈現的焦慮與茫然,大部分並不是來自陳為廷與蔡博藝,而是導演傅榆,她從一開始「只認識陳為廷與蔡博藝」如此介入的旁觀者,一路歷經種種事件。她偶爾穿插在影像之間的簡短旁白,也是觀眾會有的共同想法。曾經我們也跟傅榆一樣想著:「他們可以改變這整個世界」,但也經歷過一次次的運動後失望:「串連做的努力,原來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透過剪接呈現的陰暗時刻

傅榆一直都不是躲在鏡頭後面安靜的旁觀者,她實際上就是第三個主角,參與了所有事件,也擁有自己的觀點。透過剪接我們可以非常清晰地讀取導演意在言外的個人意見:例如呈現了太陽花運動時,場外8巷的聯絡負責人被禁止進入「工作會議」的不滿衝突;在蔡博藝委屈地表達「支那賤畜」的委屈後,將鏡頭帶到場外牆上貼著的「中國人滾出台灣」標語;紀錄陳為廷自白自己其實真的有性騷擾前科時,眾人在車廂內安靜了一晌,同行者發言:「我現在在想,能不能動用關係把這項紀錄刪除。」

或是陳為廷對著鏡頭說,其實有一種「冒險的感覺」與「親近感」促使他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隨著鏡頭帶到學運的畫面,陳為廷繼續說:「其實不管是政治與性,都是一種欲望的投射」,那也是傅榆隱隱地藉由這樣的自白,針砭了陳為廷在政治與性上面的種種行為。

這些都是她透過剪接展現的陰暗時刻。陳為廷與蔡博藝,或所有學運的參與者,其實都不會是英雄,只是脆弱的年輕人,非常普通地展現了被規範馴化的瞬間。但傅榆並不是一個被動的呈現者,她一直都是個,雖然擔憂無力,但還是會展現個人意志的堅毅參與者。

再試一次,然後再一次

最能夠展現個人意志的是她在開頭「再試一次」的努力。她邀請兩個曾經的社運青年來觀看屬於他們自己的紀錄片,問他們現在是不是有什麼進展規劃。兩人在看完之後的心得其實都非常相仿,帶著微微的尷尬與慍怒回答現在他們在自己可以做的方向努力:採訪、寫文章,其實也不一定要再度衝撞或試圖介入政治圈。

那也許並不是導演始料未及的回答,但巨大的失望仍然讓她在鏡頭後面啜泣,她哭著說: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難道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努力的了嗎?這樣感覺什麼都沒有。」

她透過旁白說,他們近乎斥責地回應,要他們給出一個答案是把所有責任都放在他們身上。蔡博藝更說:

「要以人為主角期待他們做一些什麼,其實對我們的人生也是一種綁架。」

她也是那個開頭熱血勃勃地想要以人為中心寫一本《台灣好青年》,說「跟土地的連結不太深,跟人的連結比較深」的蔡博藝。

他們變了,但在這樣的時代理所當然會改變。熱血會被消耗、希望會被磨蝕,也許台灣即將成為那個連在餐廳批評當權者都必須要遮著嘴巴,努力衝撞不被接受卻會被冷言冷語:「維穩勢力請他們喝了十幾次茶,不就表示他們一直停留在原點沒有進步。所以維穩勢力才一直沒有行動升級?」那樣的反烏托邦社會。

但我們真的只能夠跟蔡博藝養的那隻貓一樣,「你在箱子裡面過著生活覺得還不錯,但碰到邊界就會很真實地感受到限制的確存在」,抱著那種被困在樊籠卻莫可奈何的無奈繼續生活嗎?

讓火苗繼續燃燒

傅榆在最後給出了一個答案,她發現她把答案丟給那兩個人,並不負責。那麼多英雄電影熱門暢銷,雖然說明這個世代人們都希望英雄,但實際上不會有任何一個獨立個體能成為英雄,承擔負責所有的英雄大業。

這個世代沒有英雄,只會有打火石一樣的閃光,要如何承繼火苗,讓火苗繼續燃燒,這是每一個平凡的我們的責任。講話其實木訥羞澀的導演傅榆,在2018的金馬獎頒獎典禮時,做了一件引燃火苗的事情。在金馬獎頒獎她手腳都在發抖,仍堅定地念出那一段話: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部片,很多人以為是在講政治,但它其實更多是在講青春,青春很美好,但也容易犯錯。我們可能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別人身上,這有可能發生在人對人,也有可能發生在國家對國家。我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作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圖源:自由時報資料照

沒有任何的語言能夠為這部作品做結,只有這一段話能夠。透過了行動,傅榆證明了的確有一些行為能夠推動這個社會。那是傅榆以自己的所有力量做出的一步,那是她顫抖的戰鬥。雖然我們仍然未能從那黑闇的議場離開,但那一項微小並重要、引發爭議也造成契機的行為,仍然充滿了美,不是嗎?不是毀滅的美,畢竟在故事裡,所有的洪水都只是過場,之後的新生,才是真正閃閃發光的重點。

為這個危機四伏的台灣獻上美好的祝福,但願我們真能一起盡我們所能,用我們的雙腳走向新生安和的台灣。

《大象席地而坐》你隨時可以離場,但永遠無法離開滿州里

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他們用小刀刺向獵物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但沒有人能殺死那可怕的怪獸

Eagles – Hotel California

我恨跑步。所以每次我恨的時候,我就會穿上跑鞋,去做最恨的事情。有時候是操場,多半是跑步機。跑步機很程式化,按固定的鈕,履帶以同樣的頻率捲動,邁著枯燥的步子,一跨一步地一邊咒罵著去死一邊奔跑,哪裡也去不了。惡意隨著汗水流淌出來,就覺得人生這塊破布有著恰如其分的骯髒。

所以從灰暗的螢幕離開,走出灰暗的室外時,我所感受到的不是荒謬厭世,而是腦中浮現Deca joins的《海浪》歌詞:「這就是我的生活/太陽在墜落/海浪在發愁/不停地退後」生活是沉悶和孤單的總和,也許《大象席地而坐》,應證了這一點。乍看抑鬱但卻張惶,看似張惶其實篤定。篤定地去死,那樣的篤定。

「到滿州里看大象」之謎

許多影評都說這是一部「厭世但具有希望」的作品。但我的看法不太一樣。解謎的關鍵,就在電影一開始就存在的謎團:「到滿州里看大象」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不會是一種渺茫的信念,一個無法到達的想望而已。比起小說集《大裂.大象席地而坐》的元初故事,電影補足了其他三個人物,將場景從花蓮改成中國河北石家庄的工業城市,拿掉了小說中所有異地觀覽式的遊記書寫,並運用大量的淺焦特寫長鏡頭與手搖拍攝,只在昏晨與日落時拍攝,強迫觀眾們在每一個畫面都只能凝視著某個主要角色的灰階背影。種種設計,成就的這四小時電影作品,當然並不是一種模糊的厭世情懷而已。

那麼到底「去滿州裡看大象」是什麼意思呢?

首先可以先思考一個問題,大象在什麼時候會席地而坐?雖然囚禁在室內的馴養象一天睡眠四到六小時,但一般的野象每天僅平均休息兩個小時,大部份都是站立睡眠,每三到四小時才會躺下一次。有些晚上,野象甚至不會睡覺,而是行走幾十公里。席地而坐,而且是「他媽的整天就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那。」

這樣的大象,大概也只有受傷或是瀕臨死亡,才有可能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花蓮與滿州里都是一種遠方,這種遠方並不一定只意味著地理性質,有時更是心理距離。就像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一樣,是一種極限的比喻。

遠方。極限。受傷或是死亡。

人生是荒原

再讓我們看看故事本身。四則瑞蒙.卡佛修辭式的故事,充斥著灰暗是所有日常的兇戾與惡意。在電影中沒有一個角色是友善的,全都帶著厭煩甚至惡意的態度面對人生中的所有沛然莫禦的洪水。每一個不想要發生的景況,全部都發生了。一點也不血淋或是煽情,但日常的破爛無法遁逃。導演透過黑道份子于城(章宇 飾演)的嘴裡說出「我的生活就是一塊破爛。以為清理好一塊又再堆上來」

但導演也對這句話回了嘴。一直拒絕于城追求的女孩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給自己看呢?」「你以為只有你是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灘爛泥,不只于城這個在原本的《大裂》小說集出現的人物是這樣,電影版本所增加的另外三個角色,也是這樣。而且這四個人,在最後都跟死亡有關:

「用一隻狗拖了十幾年」,面臨狗的死亡後即將被家人趕去養老院的老爺爺王金(李從喜 飾演)、意外殺死同學的少年韋布(彭昱暢 飾演)、師生戀被發現用鐵棍殺死偷情對象副主任夫妻的少女黃玲(王玉雯 飾演)、成為摯友自殺最後一根稻草的黑道份子于城。不論是哪一個人的故事,都滲染著濃厚的極限與絕望,一種「荒原感」

王金進入安養院,沿著長長的走廊所見到的一間間囚室裡老人們灰燼一樣的眼神了此殘生的絕望景象;

韋布在逃跑過程中到了奶奶家裡,在宛如廢墟的房子裡見證了奶奶孤獨死的終焉;

黃玲面對淹水的浴室、踩爛的蛋糕、叨絮的母親、漫不在乎自己的男友、、偷情消息暴露後被懦弱苟且的老師拋棄的,那種四面八方圍堵的窒息感;

于城因為睡了摯友的老婆,逼死了摯友,又得應接傷心的摯友母親,還得分神應付家人的指責,追捕殺死垃圾弟弟的少年,覺得生活就是一團破爛。

還可以找出其他證據:例如大白狗,那隻一路竄逃的狗咬死了王金不搬去養老院的理由,讓黃玲握上了鐵棒決定以暴制暴的粗暴無常的象徵;例如隧道,于城與女子結束對談後,女子問于城不跟著她走嗎?于城說他就這樣吧,留在隧道裡,後來王金、韋布與黃玲一起坐著公車到滿州里時,也經過了一段隧道。

人活著是不會好的

如果這都不能讓人信服,還有那關鍵的,總是會一再反覆以各種方式提起的那句話:

「人活著,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痛苦,以為換了個地方會好,好個屁。只會在新的地方痛苦。沒人明白它是怎麼存在的。」

沒人明白它是怎麼存在的,就像是在灰暗的滿州里所看到的大象一樣。

如果將滿州里當成是死亡的暗示,那麼作品就有了另一種複雜的層次:我們似乎就能夠理解,為什麼通篇灰色色調的影像中,獨有一次出現了陽光,是在韋布對著橋下的爛泥大吼著去死吧去死吧。一直都「照著流程」活著的韋布,唯一一次跳脫流程,就是選擇了去滿州里,選擇了去死這件事情。

所有無法復燃的死灰

甚至也能了解,為何爺爺王金會在帶著小孫女退縮。他對孫女當然也有著愛,但這樣的愛,也許就會跟報復自己的兒子媳婦時,帶著小女孩前往「遠方」一樣,是同一種愛。他所說出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站在這可以看到另一邊的那個地方,你覺得那邊一定比較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這裡的問題。」

用死亡解碼,就會得出這句話:你可以面對著死亡,你覺得死了一定比較好,但你不能去死。不去死,才能解決這裡的問題。

他們是所有無法復燃的死灰,選擇了寂滅。這裡的他們,不只最終走向滿州裡/死亡的那四個人,還隱隱有第五條線。眾多的跟背攝影,淺焦攝影,其實都在暗示一件事情,胡波始終都跟隨著,注視著這四個人的終局。那是飲隱藏在四個角色背後的第五個人。最後他也走向了滿州里,走向了死亡。

而那極限的樂園,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遠方。由所有的日常所堆砌出來的廢墟,其實就是滿州里。

電影結束後,你當然隨時可以離場,但你永遠無法離開滿州里,遠離這場人生中的馬戲。

畢竟你永遠也無法離開的,就是死亡。

氫氣身體,石頭記憶:造夢作詩的光影之術《地球最後的夜晚》

有些電影適合觀看;有些電影以閱聽的方式比較恰當,但也有種電影,只能用沈浸式的感受來領略他。以往鑑別電影優劣的工具在這種電影面前都失去了衡鑑的效用,因為他太難被分類定義了,與其說是電影,不如說是用這樣的多元媒材寫一首詩。《地球最後的夜晚》大概就是這樣一部概念先行的奇片。我甚至說不出來我到底喜不喜歡它。就像我第一次看完佐杜洛斯基《聖山》。那是完全陌生的地帶,喜歡或厭惡、優秀或是劣等,全都失去了意義。我只能用自己的人生反覆地去感受它。

詩學的因式分解

大概第一次接受新概念的讀者觀眾都是這樣吧。第一次閱讀意識流的文本時;第一次翻開魔幻寫實的著作時,那些觀眾也是帶著不知道該討厭還是喜歡,不知道自己理解或是困惑的心情,試著接受這一切的。乍看之下與過去的電影手法相彷彿,但我們知道,《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一部打散完整劇情敘事的作品:以詩學的因式分解,促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段落。前半段是記憶,後段是夢。導演畢贑採用文學顧問張大春的建議,選用德國猶太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罌粟與記憶》,讓這兩個部份相互不平衡的拉扯,維持危險的均勢平衡。

而在其中必須等價交換的,就是犧牲了劇情與角色。比起前作《路邊野餐》至少有跡可循的劇情主線,《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在訪談時說的「一個男人失去一個女人,展開追尋的黑色電影」卻不可能在觀影時明確爬梳理清。

要重新歸位劇情,坦白說是沒有意義的。整部電影在所有該實寫的地方都用狡獪的方式避開。乍看是極度寫實,但「地球最後的夜晚」借用自智利小說家羅貝托・博拉紐的短篇小說篇名;劇中人物使用導演喜愛的歌手藝名,更後設地讓這些名字由劇中人物說來:「萬綺雯?那不是藝人的名字?」「萬綺雯?有有有,我們這裡還有山口百惠。」劇名的虛設、人名的偽託,在在都彰顯了一件事情:所有的實境都是虛設的。但所有的偽托可能都藏著真實的意義。

這種悖論不斷地在劇中出現。要搜索主角羅紘武(黃覺 飾演)到底找了哪些女人是沒有意義的。但萬綺雯(湯唯 飾演)、邰肇玫、陳慧嫻、紅髮女(張艾嘉 飾演)、凱珍(湯唯 飾演),一個個女子經過了羅紘武,卻是讓後半段夢識流動的必要條件。畢贑透過角色的口中說出「電影肯定是假的,記憶卻分不出真假」,也的確在拍出一部完整的敘事之後,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連主角黃覺都曾在訪談說:

「以為我只是個旁白,沒想到我是控球時間最長的演員。」

由於被拆散了劇情,每一個角色的人物性格都不明顯,甚至互相矛盾,無從理解角色各自的心境與行為模式。甚至有在劇中一句台詞都沒有,僅僅被剪到只剩一個流淚吃蘋果鏡頭的角色白貓(李鴻其 飾演)。

但計較台詞真的有意義嗎?如果探究角色的對白,會發現每一場對戲大部分都是自說自話的組合。裡面的語句曖昧,前言不搭後語,更有許多類似詩句的非日常用語。雖然除了讓房子旋轉的咒語是詩句之外,其他大概都是日常對白。但像是「最傷心的就是吃蘋果把核一起吃掉」;「你怎麼送我錶?錶是永遠的意思」這些突兀的言語,大概是出現在案頭,不會出現在實際的對話中的。對話成為一個迷宮,除了置放可以呼應的線索外,其餘就是阻擾人理解的迷障。錯解、懸置,要深究只會被迷惑,就此墮入後製剪輯所創造的詮釋迷宮中。

如鵝卵石散落的記憶

這種後製剪輯的方式,像是王家衛處理作品的手法,將所有的素材全都打散,再重新以藝術性的方式拼合。原本完整的敘事,自然不可能再有流暢的故事線。只是這完全是有意為之,仿擬夢境的技藝。必須藉由高度的技術水準,才能夠將犧牲了劇情與角色的作品提昇到足以讓人驚豔的程度

因此,《地球最後的夜晚》選用常與王家衛合作的黃志明擔任燈光指導,點起「方圓三公里之內具有變化的光源」;選用侯孝賢御用的音樂人林強作為配樂,做出那一段迷離恍惚的人聲配樂,作為夢境場景的過場。不論是燈光、配樂、也都展現了對於技術細節的執迷考究。

破碎的劇情、詩意迷眩的台詞、連扁平都稱不上的角色、沒有意義的發展,構成了前半段的如同「石頭一樣的記憶」;但在廢墟的電影院戴上3D眼鏡後,畢贑的獨特創作概念就揭開了序幕:以前半段破碎跳接的記憶,選用諸多元素,構成了60分鐘的3D的詩意夢識流。這也是在影史上極少見到的,以電影為載體,重述一整個巨大的夢境空間

造詩作夢的光影之術:「夢識流」

文學技法上的「意識流」是一種模擬意識流動,呈現內心獨白的特殊技法。長段的文字敘述模擬思想意識的流動,不斷重複交疊錯落的字句,則展示了思緒的快速拼接過程。這種技法極難脫離文字這個載體,也成為一種特屬於文字的技法。

但畢贑在《地球最後的夜晚》所創造的體驗,與文學的意識流非常相似,卻是一種必須建構在影像上的特有表現形式。影史上雖然也有類似的影像呈演,但極少像畢贑一樣在《路邊野餐》以40分鐘;在《地球最後的夜晚》則使用了將近60分鐘的一鏡到底,以3D這種近擬真的現代技術,營造奇幻的全空域立體觀影經驗。如果分析這一小時的一鏡到底,可以發現畢贑以文學技法為根柢,發展出只有影像才能完全展現的沈浸式體驗,畢贑所發展出的這種特有技法,因為實在太特別,姑且稱為「夢識流」。

夢識流的組成元素必須建構在幾個條件下:框架的建構、意象的呼應、恍惚的營造

首先從框架說起。要區別前段記憶與後段的夢境,以3D作為明確的區隔是很有趣的設計。當觀眾戴上3D眼鏡時,明確地感受到與羅紘武一起進入了那個迷離的電影院,進入了那個特殊的夢境空間。如夢之夢,夢中之夢。本來進入電影院的觀眾就是在體驗他人的夢境,而現在更後設地體驗了「夢中人所做的一個瑰麗奇詭的夢」。3D的觀影體驗據導演說是一種「擬似真實卻又極其虛偽」的展現,恰好正符合我們對夢境的認知。一鏡到底的夢境段落與前半段破碎支離,用特殊的視角拍攝的畫面,也讓我們在觀影時體認到兩種不同攝影手法展現的落差,也正是用了這樣的方式,明確的提示了夢境的框架範圍。

再來,在觀影時觀眾們大概必須要忍耐前半段的破碎敘事。以往的觀影邏輯無法作用在《地球最後的夜晚》,因為「記憶」段落的目的並不是讓觀眾們了解這個世界,而是製造後段「夢境」的素材。

在記憶的段落中提到的幾個不同的劇情、出現的物件、露面過的人,都在後半的夢境以相彷彿的型態重新出現。為了後半的夢境服務,於是前半的記憶並不著重劇情,甚至有意識地拆解。許多場景與其說是敘事,不如說是為了拋擲意象:積滿水的室內、強烈豪大雨、濕漉漉的泥地,一再強調潮濕的記憶;長長的黑暗隧道與壞了的鐘反覆出現,也是繼承《路邊野餐》以來對於時間的執迷。這些意象物件在記憶中有了參照點,就在後面的夢境改造重新出現。

如果要作為索引派,自然可以找出許多前後呼應的線索:兒子、老鷹、乒乓球、手錶、蜂蜜。這些物件以非日常邏輯的形式串接在一起。與其說是想要傳遞概念,不如說是召喚意象。所以無法以觀影的方式理解這部作品,本質上就並非作品,而是一首以電影的媒材創作的一首詩。

漂浮氫氣般的夢境迷航

有趣的是,這樣充滿詩文法的作品,卻非常依賴電影的技巧呈現。記憶段落的前半段似乎是要無比真實的,偏偏卻又充滿模糊迷惘的各種瑣碎細節;後半段照理說得夢幻的,但卻用寫實的手法來呈現。這種弔詭與矛盾,很多時候正是畢贑作品中特有之處。仿真非真,似虛非假,前半的破碎段落似乎想要傳達一些真實的故事;後半連續的一鏡到底卻充滿了迷幻飛行的夢遊。寫實與虛構以畫面徹底混淆了,於是觀眾們也由此進入了長達一小時的清明夢中,明確知道自己在作夢,但夢醒之後,餘味隨著意識逐漸清醒迅速褪色,走出電影院後,甚至不知道自己剛剛的體驗是什麼。

在鵝卵石一樣散落的前半段,接續到如氫氣一樣漂浮的後半段。畢贑的《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一次大膽的常識。再怎麼分析,也只能以技術面來探討他的造夢作詩之術,實際的觀影感受是絕難以文字捕捉的。畢竟夢是私人的神話,在每一個人在電影院安坐下來後,《地球最後的夜晚》給每個人的,都是一場咀嚼夢境與詩作的沈浸式體驗。每個人都不可能得到同樣的經歷,但每個人都能夠以指月之手,指出眼中所見到的那一個還沒黎明的夜晚,究竟在穿入瞳孔內,產生了什麼樣的光影。

《誰先愛上他的》恨比較容易康復,或愛才是

 

秋日溫暖的午後,我在捷運站旁等紅燈。一群穿著桃紅色背心的志工們帶著愛家公投的文宣四處遞送。有一個年紀跟我相仿的年輕男孩舉著標語牌四處展示。我看著他,腦中的雷達大響,但他只是堅定地舉高告示牌,沒有想要多說。正在對望時,後方一個聲音傳來:

「先生先生,守護家庭捍衛傳統價值,請你支持愛家公投。」

我轉頭。發現一位中年婦女拿著文宣,咧開嘴角要我收下。我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她也瞪著我,露出了一種熟悉的眼神。

她的眼神我很熟悉。專一,執拗,水泥一樣沒有一點光亮。那就是《誰先愛上他的》裡面,劉三蓮(謝盈萱 飾演)的眼神。帶著強大的憤怒以及委屈,用眼神對這個世界吶喊,覺得世界對她不公。

20180717194459_24

《誰先愛上他的》是一個很難處理的故事。雖然議題充滿了各式衝突,很能製造張力,抓住觀眾們的關注。但也因為牽涉同志族群的家庭關係,以及第三者之間的情感糾葛,導致這個故事一不謹慎,就容易流於鋪張衝突,卻難以細膩地敘述肌理。

留下什麼的少年長大之後

但這部電影巧妙地避開了這樣的疑難。雖然從99分鐘的電影中,明顯可以見到運用衝突的張力來展開敘述的企圖:從一開始到最後,情感的熱度都在高溫層,每一景至少都會有一場爭吵衝突。但以宋呈希(黃聖球 飾演)這個寡言冷調,總是帶著傷痕的少年旁白,試圖用夾在其中的少年視角作為平衡,冷卻高壓的情緒,這都是導演的設計。

在訪談時導演徐譽庭曾提到,一剪的版本效果很不好,讓大家在試片完後無言以對。但上映版本情節的轉折流暢,情感的鋪陳也相當自然。雖然部份的塗鴉動畫拖沓,劉三蓮的多子母畫面回憶片段也像婚禮的花絮影片一樣稍嫌突兀。但整體來說,最後的版本設計是非常成功的。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故事也是頭一次由曖昧甜美的酷兒青春期,終於來到中年的一個故事。放眼現在廣受討論的同志文本,大都著力在青春無限美,曖昧與傷感的唯美憂鬱中。「留下什麼,我們就成為什麼樣的大人。」這句出自《藍色大門》的台詞,彷彿被所有的同志電影文本奉為電影的唯一時間軸。十幾年來,講述同性戀情故事的關鍵字,大都是學生、校園、青澀的試探、兩情相悅最後因故離緣。這些故事比較沈重的,大概只是對於性取向認同的困惑徬徨,以及被他人歧視的痛苦。這些同志們在電影裡面留下的事物,就由已經長成(或即將長成)的大人觀眾們接收。

1541086939-a6bafefffa094ac4ab68a85df58966f0

但《誰先愛上他的》並不走這個路線,雖然還是浪漫,但這種浪漫是明確地將現實計算進去的。帶著濃厚電視劇色彩的這個故事,完全擁有狗血腥羶的本錢:劉三蓮與阿傑(邱澤 飾演)為了去世的宋正遠留下的保險金展開的糾葛關係。一場「小三與小王的百日告別」(香功堂語),構成了整個故事的動線。從少年宋呈希的旁白,我們知道這一部電影發生的時點極短,從「宋正遠死後第95天」一直到最後的百日,但這五天歷經的所有衝突,構成了《誰先愛上她的》的所有劇情。劇情中的衝突大多源於劉三蓮這個充滿高度情感張力的角色。她在劇中一直維持著高度的憤怒委屈,用高度的行動力推動劇情。這樣的角色在之前提過的青春酷兒電影中很少看見,在青春酷兒電影裡,女角大多是種溫柔的襯色,不吵不鬧,在男男主角繾綣定情時,就默默隱身,很少會像劉三蓮一樣用潑辣的姿態面對整段關係。

大概也是因為,故事的核心衝突涉及死後保險金的受益人,一般不會是少年少女關心的問題,而是成人之後的現實考量。雖然用宋呈希的口中說出「小三跟小王到底誰贏」,但實際上討論的是同志被迫進入婚姻結構的悲哀。

「因為那樣才正常。」

這是一段如同十萬年那麼長的距離,阿傑說。隨口說來讓少年宋呈希似懂非懂的比喻,卻是阿傑少數幾次袒露真心的時刻。相較劉三蓮一直激動躁鬱,阿傑的角色設計是一種介於恍惚與瘋狂之間的壓抑。他對身邊人豎起了高牆,很難看到他的真實情感,甚至被討債集團打斷了腳,也沒有露出痛楚的神情,只是一邊抽著煙一邊傻笑。劉三蓮與阿傑,在情感表現上是完全不同的路數,但阿傑的瘋狂對上劉三蓮的怨懟,兩人的火花互相被激發,也讓整場電影毫無冷場。

2018110149151513

衝突的效果做得相當出色,但如果只呈現了衝突,就只能止步於「吵架精彩的電視劇電影」,不過《誰先愛上他的》在衝突之外,也有一些舉重若輕,想要真誠表達對於劇中角色同情的時刻。在觀賞這部電影時有時會因為攝影畫面調度的濾鏡色調,人物誇張卻仍然口語的日常自然對白,以及南國風的音樂,而讓人與《父後七日》這一部以喜劇包裝來偷渡悲劇的電影互相連結。《是誰先愛上他的》也感受得到那些悲傷透過滑稽的劇情,悄悄植入的意圖。

要舉重若輕偷渡悲傷很不容易,《父後七日》選擇的是片尾最後輕描淡寫的爆發;而《誰先愛上他的》則是使用了過去記憶與現實畫面的仿一鏡到底手法。至少有兩處地方以這樣的手法呈現阿傑含蓄不為人知的內心。第一次是阿傑在宋呈希賭氣住進他家時,拿起吉他,斜睨呈希,問他會不會彈吉他。同樣的鏡位服裝,但邱澤的眼神瞬間從亦正亦邪的狂放野狼,變身成為仰望主人的狗狗。從防衛性濃烈的有力眼神,變成溼潤帶著戀慕的無辜眼眸,展開與宋正遠的互動。眷戀著宋正遠的阿傑嬌憨地說沒辦法再在琴聲裡放感情彈了,因為

photo

「感情都在你那裡了,沒有了。」

緊接著他又問了為何他們的戀情不能夠公諸於世人眼光下,整場與愛有關的問答結束後,鏡位從回憶切回現實,宋呈希凝視著抱吉他的阿傑。似乎能夠理解,似乎又不能夠理解。

另一個場景是在片末最後的舞台劇公演時間。十七年前的舞台劇《假期愉快》是宋正遠與阿傑定情的場景。於是在現實的舞台劇演出時,也將過去的阿傑與過去的宋正遠置入舞台劇中。過去的舞台劇與現實的舞台劇平行交錯,構成了遙遠的呼應。最後由劉三蓮點出今日是宋正遠的百日,觀眾才明白《假期愉快》是對宋正遠的一場祭奠,也烘托了情感的高潮。

區隔情緒空間的機關設計

除了運用畫面的互相呼應外,《誰先愛上他的》也有許多小機關。這部電影說故事的技法成功之處,就在於能夠區隔「情緒的空間」。衝突是這部電影吸引觀眾的核心,但確實地調度每一種情緒的爆發點,像是煙火一樣層次分明,就不會造成炸彈式的洗禮,引發情緒上的疲勞。

maxresdefault

例如在觀眾尚未了解宋正遠與阿傑之間如何定情前,先呈現阿傑抱著宋正遠洗澡,處理落髮,在鏡子前面掙扎哭喊的痛苦情緒,首先以這件衝突為兩人的關係定調;但電影選擇在劇情後半,才讓剪頭髮的後續呈現給觀眾看:在阿傑笑著剪完了自己的頭髮後,門鈴響了,劉三蓮隔著紅柵欄鐵門對阿傑與宋正遠怒吼。倘若在同一個時段連續將這兩處衝突緊湊並陳,會造成情緒的過載。但分開兩段,讓觀眾的情緒有個和緩的空間,卻更能呈現兩者之間的連續性。

區隔空間的另一種方式是稀釋緊湊的張力。宋呈希的旁白、對畫面的後設式塗鴉、由萬芳飾演的諮商師場景,都是有效沖淡情緒的方式。旁白與諮商其實都是一種後設式的評論,讓觀眾能在衝突過後,稍微拉開距離,平衡情感上的衝擊。部份人物的立體性,也都藉由諮商場景深化。例如宋呈希與劉三蓮、阿傑的互動都不算熱絡,平常的互動都是寡言難以展現心情。但面對諮商師時,我們才能發現呈希對於劉三蓮雖口說討厭,但其實對她的憤怒有著無能為力的自責;對於阿傑也陷入不知對方是好是壞的困惑。

萬芳在《誰先愛上他的》飾演諮商師-768x512
另一個藉由諮商師場景得以深化角色性格的是劉三蓮。雖然在劇中劉三蓮的高張力情緒一直都是推進劇情的重要工具:是她促使了大部分衝突的發生,也是她向阿傑的母親出櫃,才能在片尾以阿傑母親的諒解,作為整部作品的最終高潮。但她在最後對諮商師的那句探問

「我們之間,全部都是假的嗎?」

卻是在總是張牙舞爪的外表之下,脆弱無助的那一面。

表面憤怒的人,表面玩世不恭的人,表面是個溫暖渣男的人,其實都有各自的故事。現有制度與情感之間的糾葛,讓關係中的每一個人都那麼真實卻也那麼虛假。似乎在現有的社會制度下,這三個人都錯了。但如果放回關係中檢視,其實關係本就沒有對錯,真正評價的,傷害的,不是關係中的這三人,而是那些賦予譴責的傳統價值,迫使三個人過成那麼一個彼此傷害的人生。片末劉三蓮與阿傑似乎已經達到了某種和解,但現實生活中那些劉三蓮們、阿傑們、宋正遠們,仍然在這些體制內痛苦地浮沈著,傷害著,爭相問著,是誰先愛上他的。

紅燈要熄滅了,綠燈即將發亮。我仍然凝視著穿著桃紅色背心的志工。她的眼神像是一堵水泥牆,活脫脫一個劉三蓮。但我不是阿傑,也不是宋正遠,我的憤怒與同情,都傳達不到她的心中。我只能夠繼續地凝視著她,讓她先轉開目光,別過眼神。午後的那個陌生人的目光,會在她心中留下些什麼嗎?

我發動了機車,她轉眼就消失在車水馬龍的人生陣勢中。以愛之名,有時會是一種祝福,有時並不。這是《誰先愛上他的》教會我的一件事。

《小偷家族》低賤可能良善,光明有時黑暗

看完《小偷家族》後,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感動。這也許是大部分觀眾在進入電影院時期待的感受,畢竟宣傳文案下的是「我們偷走的,是羈絆。」

但一定還有別的一些情緒在心中的暗潮翻騰洶湧,對吧?那些起伏的情感讓人陌生,你不知道怎麼會在看完這一部講述家庭親情的電影後產生這些情緒:近乎黑色的抗拒感,灰色的失落與惆悵,甚至還滲染著:「當然他們也只能過著這樣的人生呀。」那甚至是一種帶著輕微興味的旁觀。

複雜的光與影在你的心中變換著,像是暴風圈還沒接觸島嶼前,風流雲湧的天空。《小偷家族》就是這麼一部複雜的電影。絕對不只是光明感動溫馨親情,但也並非黑暗驚悚可怕絕望。要說是治癒系或是致鬱系都不精準,也因此觀影後的感覺相當複雜,很難化為言語文字訴說。

繼續閱讀 “《小偷家族》低賤可能良善,光明有時黑暗"

在 WordPress.com 建立免費網站或網誌.

向上 ↑